第5章 沧海遗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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海底深处传出低沉的轰鸣,深不见底的巨大裂谷匍匐在山脉脚下,源源不断向上喷涌着滚烫的红浆,或白或黄的浓烟似烟囱般林立,张着大口将有毒的蒸汽喷射到高温的海水中,一条诡异的海底河顺着山势蜿蜒伸向远方,受到侵染的河水无法与海水相融,呈现出截然不同的乳白色,散发着蒙蒙雾气,这里是海洋最危险的地方,无边黑暗中,一些发光的生物闪烁着影影绰绰的磷光四处飘动,在这个永夜的地域彰显着生命的存在。

        一个人影艰难的游动着,此处炽热且有毒的海水已到达承受的极限,直到无法再向前一步,那人停了下来,从怀中抛出一物,随即转身离去,这里的恐怖景象,定会在来访者的记忆中留下难以消磨的痕迹。

        十年后。

        这里距海面仅有十丈,阳光充足,水域温暖,翠绿的海草左右摇摆,色彩斑斓的鱼群悠然而过,五六株巨大的白色珊瑚树间聚集着一群盛装打扮的南渊人,南渊族祭司安萨在为她的长孙举办婚礼,祭司身份仅次于王族,浅海有头有脸的都前来赴宴,场面热闹非凡。

        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起了一阵涟漪,数十名亲兵簇拥着一位衣冠华丽的少年游了过来,众人纷纷躬身避让,安萨带领家族众人上前行礼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小辈俗事,怎敢劳烦殿下亲临,安家惶恐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对面少年正是南渊王者景合的儿子景湛,面型方阔,其貌不扬,他开口道:“不必多礼,祭司是我族栋梁,景湛遵父王之意,特来贺喜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安家上下感激王恩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海波荡漾下,一个体态丰盈、半胸酥白的女孩优雅穿过人群,来到最前方搀住了安萨手臂,两鬓的蛤壳将金黄色的长发笼在脑后,如丝媚眼下鼻梁高耸,红唇含俏,蓝色襦裙勾勒出姣好腰身,修长的脖颈上戴着一串蚌珠项链,在样貌平庸的南渊人中,当真是艳色绝世,占尽风流。

        只见她柔柔一个俯身,娇滴滴的声音响起:“拜见殿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景湛眼中闪过一丝惊艳:“免礼,这位姑娘是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家中孙女,平时太过宠爱,殿下面前失了规矩。”安萨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无碍,有女如此,是安家之福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安澜扬起嘴角,一双蓝眸大胆望着景湛:“常听人说殿下年轻有为器宇轩昂,今日得见真容,安澜十分荣幸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一旁的大哥安桦斥道:“休得放肆,岂容你随意评议殿下,速速退下!”

        安澜瑟缩的眨了眨眼,声音带上颤意:“哥哥教训的是,殿下赎罪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景湛看了眼安桦:“何必生气,倒像本王不近人情了,祭司的孙女天真灿漫,很是可爱,今日是你们家的吉日,且去忙吧,我随意看看,不必陪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人群散去,珊瑚树间摩肩擦踵欢声笑语,安澜的目光始终追随着人群中的景湛,内心涌上一丝焦急,那景湛第一眼看到自己,明明也像其他人一样失魂落魄,但不过瞬间就回了神,自己这般样貌竟似没给他留下什么印象,下次这样的机会又要等到何时,安澜十指掐进了掌心。那边的景湛正与一位夫人攀谈,本是极寻常的一幕,但只见那位夫人伸出手,帮景湛理了理袖口,景湛神色乖顺似习以为常,这一瞬间的动作并未引起周围人注意,可落在了安澜的眼里,她敏锐的察觉到了异常,若是亲王家眷浅海必定人人皆识,可这夫人自己并未见过,再看她衣着饰物虽然也华贵,但场内人来人往,却无人与她攀谈,说明在这里没有熟人,身份不高。这倒稀奇,不是贵戚高官,又同殿下相处那般随意,这夫人究竟是什么人。

        弦乐音色上等,又极易在海水中扩散,是南渊人最喜欢的乐器,曲子响起,人们在场内舞了起来,安澜看到景湛带着亲兵离场,整了整衣裙,向那位夫人游了过去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夫人,打扰了,我是安家的孙女安澜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原来是安家小姐,真是生的花容月貌。”这位夫人看到主人家孙女主动来攀谈,也十分热情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今日人多,安家若有招待不周之处,安澜先向夫人道个不是。”安澜柔声道,“夫人您的衣服漂亮极了,远远看去极为飘逸,我看这面料少见,想问问何处能寻,好给家中婶娘做套衣裳,夫人可莫怪我唐突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小姐这么小年纪,就记挂着给长辈做衣,真是乖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安澜垂下头,面色哀伤:“我自幼父母双亡,是祖母和叔婶照顾长大,自要牢记长辈的养育之恩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夫人连连点头:“果然知书达理,很有孝心,这面料是一种叫肘子贝的贝壳吐在礁石上的细丝所制,光滑柔软,难得还十分保暖,小姐若是喜欢,我送你几匹便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那便太好了,”安澜笑的天真灿漫,“如若方便,安澜可否明日亲自去府上取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平日无事,欢迎小姐来我穆府做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安澜醒来已是正午,很少睡得这样沉,想是昨天宴会上吃了太多酒果,她梳妆打扮一番,游出珊瑚洞。安萨虽身居要职,但为人低调,家中人口不多,只在珊瑚中安置了数十个屋洞,最大的厅洞内,一家人正围着安老太聊天,安老太招手让安澜坐在身边,一只圆脑袋小耳朵,皮毛油亮的海獭游到她脚下,这只海中唯一的四足兽十分珍贵,是她三岁时祖母安萨送她的礼物,使女启开蚌壳呈上,安澜拿起里面的珍珠含在口中,婶娘斜撇一眼:“我们家安澜就是有福气,锦衣玉食的每日睡到日上三竿,起床就食珍珠,实实在在是老太太的心肝宝贝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一旁的儿子安桦看向安澜:“祖母宠爱你,你更应谨慎,昨日婚宴上冒头招惹殿下,不合礼仪,丢的是安家的脸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安澜挽住安萨,噘嘴道:“祖母,澜儿知错了,澜儿若不过去,哥哥或许能与殿下多说几句话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安桦怒道:“你明知我说的不是这个!你平日里总喜欢结交权贵,姿态主动,传出去众人会说安家喜好攀附,连我们一起笑话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这浅海哪个不结交权贵,我总要与人来往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什么来往,不就是想自己给自己挑夫婿,谁看不出来,也不害臊!”

        安澜捂着嘴哭了起来:“哥哥怎么说这种话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都住嘴!”安萨开口,“桦儿已经成婚,澜儿也大了,也该选个好人家,我们澜儿的样貌传承自父亲,也就是我的幺儿,我自幼疼爱他,不想澜儿出生后他就遇难,我自然要多多偏疼澜儿一些,安桦你是做哥哥的,要大度些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是,有祖母为澜儿婚事把关,必是得体稳妥的。”安桦道。

        又说了会话,安澜与安老太告别,回屋洞中换了一身衣裙,门口的车已经备好,两名小厮驾着豚鱼在前方,豚鱼鳍下缠绕着结实的海草,连接着后方轻巧的车厢,车厢里载着礼品,座椅上铺着柔软的海藻,数十名府中小厮和使女立于两侧,安澜登上车,一队人浩浩荡荡出发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昨日得了地址安澜就派人去查,穆府在安府西侧的珊瑚林中,两林中间仅隔着一片空旷海域,倒也不远,虽查不出是哪家官员的府邸,但安澜直觉她与殿下感情不一般,不肯放过这个机会。

        靠在椅中,安澜想起刚才厅洞内的场景,皱了皱眉,婶母一家平日里对自己十分厌恶,常常冷漠讥讽,自己身世可怜,自幼没有父母,幸得祖母相护才有今天,想起祖母,安澜心中涌上暖意,南渊人生性冷血无情,只为生存和利益驱使,平日交友往来众人也是拜高踩低毫无真心,幸得祖母宠爱,才能安稳度日,只是耳濡目染中,渐渐坚定了安澜要做人上人的想法,她的目标就是王者景合唯一的儿子景湛,她相信自己这样的身世和样貌,定会得殿下青眼,总有一天她要站在殿下的身边俯视众人,心愿达成之际,光耀安家门楣,也算回报了祖母的养育之恩,这个想法犹如心魔一般,在她心中日渐迫切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正在静思,车队忽然停了下来,窗外使女禀报,两林之间的空旷海域出现了鲸群,需待鲸群过去,安澜出门已晚,再等下去怕误了时辰,吩咐车队绕道而行,小厮面带难色:“鲸群庞大,如要绕道得下到深海,怕那些贱民惊扰了小姐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安澜坚持绕道,小厮只得命四周加紧看护。车队很快下行了百尺,光线暗了下来,海水变得凉飕飕,头顶是鲸群投下的巨大黑影,成群结队的僧帽水母摆动着蓝色触须在飘荡,两只海豚十分活泼跟着车队游了许久,笨重的海龟见惯了人,贴着车队不紧不慢游了过去。

        前方隐约传来人声,对面的珊瑚林边,一棵硕大珊瑚枝不知什么原因折断了,搭靠在另一棵珊瑚树上,远远看去似一座桥梁,看来有许多深海平民常在这里买卖交易,聚集成了一个市场,周边因此十分混乱。

        车队驶到近处,引来了这群人的目光,有人叫喊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是浅海的车队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快看!浅海人来深海了!”

        车旁小厮拔出佩剑,衣衫褴褛的人们不敢靠近,只在远处看着,安澜听着车外的惊叹声,左手把玩着珍贵的左旋贝,右手抚着脖颈中的极品珊瑚串,刚才还因身世而自艾自怜,此刻又自鸣得意起来,想到安家在南渊的地位,祖母尊贵的身份,她享受的荣华富贵,心中十分满足,此地有几十万的贫贱之人,其中又有多少与自己年龄相当的女子,自己的身份是她们想都不敢想的,如果再看到这张艳绝南渊的脸蛋,只怕会羡慕的夜夜不眠。

        优越感让安澜高高仰起了脖颈,胸腔下的心跳越来越快,她无法按捺住想要炫耀的冲动,伸手掀起了纱帘,摆出一副召唤使女的慵懒模样,将修长的脖颈探出窗子,侧着头半合着眼,贵族做派十足。

        集市中的人群看到车窗里突然露出一个倚娇作媚、珠光宝气的女孩,顿时人声鼎沸,声响陡起,使女急忙上前垂下纱帘。

        不过寥寥数眼,偷鸡摸狗、诈骗斗殴的杂乱集市,面色木然、穷困潦倒的平民,让车厢里的安澜撇了撇嘴,不过那些平民满脸惊讶的样子让她心里的愉悦到达了顶峰,一股寒流涌来,安澜在柔软海藻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,嘟囔道:“真是人间地狱!”

        集市很快恢复了嘈杂,一个裹着黑袍的人站在原地,瞠目结舌的盯着离去的车队。

        巨型珊瑚树的下端十分粗壮,密密麻麻的林立在浑浊的深海中,几十万南渊平民因为血统低贱,世世代代只能生活在这冰冷幽暗的深海,和数以万计的深海生物为伴,这是个充斥着猜疑、冷漠和敌视的世界。

        一个珊瑚洞前挂满了药草,窄小的台子上,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孩弯着腰,布满伤痕的手麻利的在海刺中挑拣,头顶两个面目可憎的女人正在吵架,很快扭打在一起,四周传来兴奋的叫喊助威声,一个獐头鼠目的瘦小男人从树干后方突然冲出来,抓起女孩身后一把药草,向珊瑚树上方快速攀去,女孩抬起头,黑黢黢的脸上一双蓝眸幽深冰冷,她扔下海刺,拿起一旁蚌刀扬臂甩去,刀锋在男人背上划出长长一道口子,钉在他脑袋上方三寸处,男子扔下药草哭叫着逃开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枝干间挤满了居民,挂的摆的凌乱不堪,因为人声嘈杂,鱼类很少靠近,此时一条鳗鱼不知受了什么惊吓一头扎了进来,顿时引来数道目光,七星鳗以尾借力从台子上弹了出去,与另一只手同时抓住了鳗鱼,对面的男人咧着一口白牙摆出恐吓模样,可惜在深海,生存的本能会让人忘记恐惧,来不及看清七星鳗的动作,鱼已被锋利的蚌刀斩成两截,血还未扩散出去,鱼尾这一半已被七星鳗塞进嘴里大口咀嚼,男人拿着半条鱼心有不甘,看了看周围饥饿的眼神,只好悻悻而去。

        七星鳗将鱼骨吐出,又在海刺面前蹲了下去,身旁水流微动,一个佝偻着身子,全身蒙在黑袍里的老太婆站到了她身后,将手里一堆海刺扔下,女孩头都不抬,伸出手拢过那堆海刺接着挑拣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从她记事开始,就跟着这个满脸疤痕的巫婆生活在这里,巫婆以售卖药材、治病驱邪为生,十二年前在从极海沟采摘罕见药草时,发现了漂流在海底河中的女婴,看到女婴还活着,她倒掉了背上一筐七星鳗,将她放进筐子带了回来,自此女孩被叫做七星鳗。

        七星鳗自小跟巫婆采药制药,打杂出力,辛苦自不必说,巫婆阴暗扭曲,脾气暴戾,对她非打即骂,七星鳗身上旧伤添新伤从未好过,她明白依附于巫婆虽然苦累,但能存活下去,她只有坚韧的成长,直到能独立在深海中生存,那时才能离开这里。

        后脖颈被人一把抓住拎了起来,七星鳗被迫扭着身子转向巫婆,头顶刚打完架的女人又来这里看起了热闹,拍着手喊叫,巫婆捡起一块贝砸了过去,那女人吐着口水游远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今天的巫婆异常兴奋,一双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七星鳗,嗓子里发出尖利的笑声,凹凸不平的脸变得无比狰狞,她枯树枝一样的手指在七星鳗脸上使劲的抹蹭,长长的指甲在她眼下划出一道血痕:“当初为了安稳活下去,用罕见的墨鱼汁涂脏了你的脸,染黑了你的头发,十二年了,我都忘了你有一张多么漂亮的脸蛋,看看这光亮的额头,魅惑的双眼,红艳的嘴唇,你整日里闷不做声的干活,任打任骂,可你的心脏比这海水还要冰凉,那双蓝眼射出的光比海蛇的唾液还要狠毒,是我大意了,这哪里是个凡人模样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要说什么。”七星鳗皱着眉,心中暗骂疯子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今天有浅海车队进了深海,那车中坐着一位小姐,千娇百媚,光彩照人,那阵仗和做派是你我远远想象不到的,可是你知道多有趣吗……”巫婆凑了过来,嘴巴里难闻的臭鱼味喷薄而出,“她的脸,长得和你一模一样!”

        七星鳗静静盯着她,在认真的想她是不是真的疯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一眼就看出,你们是一对孪生姐妹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识得许多药草,凭采药制药在这深海活到今天,是靠着祖上口口相传的秘笈,那是从南渊通典中偷来的,你知道什么是通典吗,那是创世神的礼物,那里面包裹万象,看到通典的人就等于在俯视着整个南渊,传下来的只有残缺的医术片段和一条南渊的至高禁忌,‘并蒂双花,双泯双华,如幻如化,仿若一刹,水面之下,鲜血漫撒!’我一直以为这是一种剧毒药草,多年寻觅毫无头绪,今天的偶遇终于让我恍然大悟,”巫婆目光赤红,颤抖的双手举向头顶,“这禁忌指的是人!是一对孪生婴儿!”

        七星鳗冷哼道:“我不信什么禁忌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知道我在哪里捡到的你吧——从极海沟!那是什么地方,一般人扔孩子用得着去那里吗?被扔到那里的人,是一丝生路都不能留下的,这么决绝,你可知为了什么?我用全身的钱和药草作为酬金打探清楚了,那车队是浅海安家的,安家家主安萨是南渊族祭司,掌管吉凶征兆地位显赫,有阅看通典的权利,为什么她要扔掉至亲的骨肉,那是因为她也知道这条禁忌!若不是她将你扔进从极海沟,又阴错阳差看到另一个女孩,我还真想不明白这条禁忌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看到七星鳗目光中已然有了些动摇,巫婆得意的继续说道:“安家为了自保决定扔掉婴儿,但不知为何留下一个作为后患,不过都不重要了,何为禁忌,禁忌乃不可逆,从你们出生的那一刻起,南渊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!”

        巫婆将七星鳗拖进屋洞,让她将脸上墨鱼汁清洗干净,又盯了七星鳗许久,兴奋道:“管他南渊明日如何,我这就带你去浅海,先向那安家讨几天好日子过!”

        安澜躺在柔软海藻上,眉心轻蹙,使女玲珑游了进来,轻声道:“小姐,厅洞那边来了两位蒙面客人要见老太太,使女都让出来了,只留了三个人在里面说话,近日老太太要为小姐择婿,小姐曾叮嘱要注意来往客人,玲珑特来禀明小姐,那两人衣着华丽,不知是哪家贵人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这么神秘,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,”安澜说罢,侧身取出几颗珍珠,“做得好,拿去与几个小姐妹分了,今后仍要帮我盯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小姐心善又漂亮,我们愿意为小姐效力。”玲珑欢喜接过。

        看着玲珑离开,安澜起身来到墙边,看四下无人,从壁上轻轻抽出一条曲曲弯弯的珊瑚枝,面前赫然现出一个圆洞,珊瑚树中空隙甚多,厅洞原用海泥做了封闭,但此处空隙被海水浸泡多年,渐渐松散,安澜也是无意发现,此时正派上用场,安澜凑近过去,厅洞景象尽在眼中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已说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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