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章 壶中日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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深秋时节,连日里阴雨连绵,空气湿寒,元珊早早起床,用茯苓、甘草和龙脑香做了些止咳化痰的八仙果,用布包了,来找稚子。虽才午后,屋里已十分暗沉,进去不见人,元珊轻手轻脚走上木梯,向阁楼内探头看去,只见窗边一盏桐油灯下稚子正捧着竹简,知道她读书时不喜被人打扰,元珊放下八仙果就走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小小桐油灯执着的燃着,直到窗外一片漆黑,桌前的人终于有了动静,稚子从晦涩难懂的清穹古文中抬起头来,伸了伸腰,拿起盖子罩在火焰上熄灭灯盏,桐油珍贵,稚子常用蔬果换来,以便读书时照明,萤火灯渐渐显现,只是昏暗了许多,稚子拿起手边茶碗喝了一口,却发觉茶早已凉透,下楼煮上茶,脑子里还在想刚才那篇清穹野史,其中记载的鬼怪故事十分有趣,只是有些生僻字难懂,在屋里走了几圈,胸口有些憋闷,稚子取过一顶兔耳朵线帽戴在头上,提着萤火灯,开门走了出去。

        傍晚夜色中,蒙蒙细雨软绵绵飘在脸上身上,头脑顿时清灵了许多,不远处的灌木丛隐约飘来桂花香味,稚子嗅着花香,慢慢踱步过去,走到近旁,灌木丛中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,稚子脚步一滞,刚才看的鬼怪故事瞬间涌入脑中,一颗心不由砰砰跳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嘶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又响了一声,稚子一个哆嗦汗毛直立,森林的夜晚暗藏危险,她知道自己应该返回屋内,但又觉得入耳动静不像猛兽,好奇心牵引着她的双腿一步步走进灌木丛中,颤巍巍的手轻轻拨开草叶,眼前景象令她惊叫出声,微弱的萤火光下,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躺在那里,双目紧闭,嘴角和鼻孔中溢出鲜血,衣衫被划得七零八碎满是血迹。

        稚子跪到他身前,伸手想推又缩了回去,轻轻拍了两下他的脸颊:“醒醒……醒醒,你听得到吗?”男孩睫毛颤了颤,睁开了眼,涣散的目光从稚子脸上滑过,含糊嘟囔一句:“兔子要不要这么大……”头一歪,昏了过去,稚子咬咬牙,拽着男孩两只胳膊,跌跌撞撞的拖回了蘑菇屋。

        深夜的蘑菇屋灯火通明,从被窝被拽起的元珊蹲在地上给男孩诊脉,一旁站着的虎牙挠了挠头:“稚子,人家都在灌木丛中摘些花草和果子,你竟然捡了个人回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元珊起身,面色严肃:“伤势很重,看他伤口和衣衫,应是从高处跌落,虽然没有断胳膊断腿,但恐怕也伤了血脉,震了心肺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这么严重?”稚子拧眉看看地上躺着的男孩,“那怎么治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虎牙,你把他抱到床上,先帮他换了衣衫擦掉血迹,我回去取药草。”元珊道。

        三人忙了一晚,待药煎好喂下去,窗外已透进晨光,擦洗干净的男孩白白净净很是秀气,双眼紧闭躺在床上,气息微弱,元珊道:“虽已服了药,但他这么重的内伤最好再辅以热汤熏洗,你们去准备柴和水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虎牙和稚子不敢耽搁,将三人家中所有柴都搬来,又烧上热水,很快蘑菇屋内就摆上一个冒着热气的大木桶,元珊将碎补、川羌活、地骨皮、金银花、吴茱萸等药材一一放入桶中,让虎牙将男孩抱进去,热水蒸腾中,男孩微哼一声,悠悠转醒,不过面色十分痛苦,看他嘴唇微动,元珊急忙附耳过去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让我出去,不要热水,要冷敷……”男孩咬着牙很是费劲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冷敷?可是医书上不是这么写的,”元珊面色犹豫,“人命关天,我还是去将我爹娘找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不要!不要找别人……”男孩在木桶中激烈的挣扎着,竟要站起身来,虎牙忙扶住他:“好,不找人不找人,你伤的很重,先别动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男孩垂着脑袋剧烈的喘着,断断续续蹦出零碎话语:“桃仁、上官桂、血见愁、地鳖、元胡索、琥珀、自然铜、鲜红花、广木香、无名异、全当归、核桃肉,这些药各一两,研细末每服三分,辅以陈酒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一旁元珊张大嘴惊讶道:“好方子,这是个同行啊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既然药没问题,元珊你去煎药,我和虎牙再去提些溪水回来。”稚子道。

        喝下药,男孩很快昏睡过去,稚子让元珊和虎牙回去休息,自己守在床边。

        床上的人只觉全身热烫无比,陷入乱梦中无法清醒,隐约觉察到床前人影走动,耳边的声音遥远空灵,他一向机警,从未这般毫无防备的将性命交付他人,心中明白此次行事过于轻率,无奈伤势太重,始终昏沉,浑噩之中,一只冰凉的手轻柔覆上自己的额头,如同雨露洒向炙烤的大地,他舒服的吁了口气,主动向手凑过去,那手一顿,随即凉意在脸颊、脖颈、手脚上蔓延开来,微微扇动的风中飘来香甜橙花味道,许是这味道,让他渐渐放下心来,安然入睡。

        整整一晚稚子都在为男孩冷敷,一次次将布放进冰冷的水中,再拧干帮他擦拭,一双手冻的通红,清晨虎牙和元珊来换她,元珊把过脉,说药方十分有效,但伤势太重,没那么快回转。

        整整五天,火上始终墩着药炉,屋内弥漫着药草味道,三个人交替着煎药、提水、劈柴、休息,到了第六天晚上,男孩的伤势终于平稳下来,呼吸间不再有杂音,身上的热也退了,三人松了口气,元珊和虎牙回家休息,稚子将火炉上的药安顿好,趴在床边不知不觉睡着了。

        许是累的太狠了,许是压住了胸口,梦境又一次袭来。

        雾气弥漫的密林深处,硕大无比的蘑菇,巨蟒张开血盆大口……

        稚子紧握双拳,额头沁满汗水,喉咙发出含糊不清的嘶喊,就在这时,一团温暖的火焰包裹住她的双手,暖意从手掌蔓延到了全身,梦境如烟雾般消散,恐惧退去,稚子从梦境中转醒,缓缓抬起头,一双灰色瞳孔正静静注视着自己。

        稚子睫毛上还挂着泪珠,迷迷瞪瞪伸手向男孩额头探去:“你醒了!”男孩欲侧头躲开,面前的衣袖带起一阵淡淡的橙花香味,正是病中熟悉的味道,他愣了愣,那双手便触到了他的额头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热退了,我去看看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稚子想起身,可压了一晚的腿脚十分麻木不能动弹,她俯身轻揉着腿,床上男孩静静打量着周围,干净整洁的屋内物件摆放的井然有序,大部分东西都是木制,几乎没有加工,桌子是个大树墩,凳子是小树墩,柜橱和床都带着木纹凹凸不平,古朴中透着几分可爱,角落是泥土盘成的火炉,火很旺,不时冒出来舔着上方陶制的药罐,屋内药香扑鼻,床脚处有个木梯,看来还有二楼,对面的女孩看上去十一二岁,一身素简的手纺布衣,微卷的栗发在脑后松散挽成个辫子,眉眼间透着天真,似一朵早春雏菊静静而立,白嫩面庞上一双韵味独特的丹凤眼,给整个人带上了些超凡脱俗的气质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家住哪里?”稚子问道,“你受了很重的伤,我可以帮你找家人,让他们接你回家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就是救我那只兔子?”男孩开口了,嗓音带着七八岁稚童独有的清澈干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兔子?”稚子愣了愣,明白过来,转身指着门后,“你说的是我昨天戴的帽子吧,你看错了,哪有这么大的兔子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看着面前女孩言谈举止纯真质朴,男孩眼神放松了些,他低头看了看:“你替我更的衣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不是,是我的朋友,一个男孩帮你换的衣服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倒也不算荒蛮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门被推开,元珊和虎牙走进来,看到床上坐着的男孩两人高兴极了,元珊扑过去急急开口:“你可别怪我把你放进热水里,医书上明明记载熏洗之法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熏洗会加重渗血和水肿,还会疼痛万分,冷敷才能活血化瘀、止痛消肿。”男孩道。

        元珊撅起了嘴:“看你开的方子就知道你是个同行了,这么小年纪医术还挺厉害,不过你一个男孩,你爹娘为什么让你学医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没有爹娘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床边三人对视一眼,稚子惊诧的眼中多了几分同情,不禁问道:“你是怎么受伤的?”

        男孩满不在乎的样子:“采药,爬树,不慎掉下来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虎牙瞪大眼睛:“族里的伐木人都不敢攀爬树木,你一个小孩也太胆大了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等等!”男孩看着眼前三人,眯起了眼,“我怎么觉得哪里不太对……有铜镜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什么是铜镜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要看看自己的脸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虎牙端来一盆水,男孩探头过去,背脊猛的一僵,好半天才坐了回去,面色有些怪异。

        稚子把二人喊到一旁,压低了声音:“虎牙,能不能让他搬去你家,药我会按时煎好和饭一起送过去,等他彻底恢复了就可以回家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行!”虎牙利落点头,后腰被狠狠掐了一把,“……啊……不行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到底行不行?”稚子问。

        虎牙偷偷看了眼元珊,吸着气揉着腰:“那个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知道我不喜欢和外人接触,他受伤时自然救人要紧,可他醒过来,这屋里多一个人我做什么都不自在。”稚子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还是病情稳定了再移动吧,”元珊开口,“稚子你就辛苦两天,虎牙去寻张床来放在阁楼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床上躺着的男孩翻了个身,似又睡去。

        出了蘑菇屋,虎牙憋不住了:“刚才你为什么掐我,不让我答应稚子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自然是希望那个男孩在稚子家住下来,稚子这十二年除了我们与陌生人说过话吗?我试了多少次都打不开她的心结,这男孩像天上掉下的一样,直接砸进了稚子家中,太有意思了,希望他们渐渐熟悉起来,这样稚子也能再多个朋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虎牙点点头:“还好是个小孩,不然稚子肯定不会收留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第二天一早,三人围坐着大树墩吃早饭,男孩斜倚在床上,看上去精神好了许多,四处打量一番,目光划过吃饭的三人,慢悠悠冲着屋角扬了扬下巴:“这个火炉放在室内,烟熏火燎的,很是不妥,空气不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元珊撇了撇嘴:“平日里都是开窗通风的,因为你病着才关了门窗,这满屋的药味也是为了给你煎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男孩又看向地面:“这地上不铺些什么吗?怎么凹凸不平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蘑菇中凿出的屋子,家家都是这样的啊。”虎牙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这树墩桌椅倒有几分意趣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稚子盛了一碗粥走到床边:“喝些菜粥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男孩没有动:“前几日昏迷着,没有计较这药碗,我不用别人用过的碗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稚子没说什么,转身搬了小树墩到橱柜前,站上去掂着脚取下一个木碗,洗干净盛上热粥,又端了过来:“这个木碗是新的,我一会帮你刻上记号,以后你就用这个吃饭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男孩接过碗来,吹了吹热气,抬头看着稚子认真道:“洗也要分开洗,用活水洗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咚”的一声,虎牙的拳头重重砸在桌上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这粥里的菜大小不一,古语写过,割不正不食,并不是仅仅为了风雅做派,而是太大的块煮起来容易里面加生外面干老,都切成适当的大小熟的又快又好吃,还有这衣服被褥,实在太过粗糙,这里只有麻?锦绸有些强人所难我就不开口了,棉布呢?有棉布吗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元珊一脸迷惑:“他在说什么?好奇怪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虎牙不禁问道:“你家在哪?感觉和我们生活习惯很不一样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自小四处流浪,虽然年纪小,知道的可比你们多。”男孩一口口喝着粥,不急不慢,举止中颇有几分矜贵之气。

        元珊哼道:“稚子,你别那么好脾气,他也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了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只是个小孩,刚刚大病一场,由他开心吧,更何况从小没有爹娘,挺可怜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男孩喝完了粥又要清水漱口,稚子被使唤的团团转,虎牙和元珊十分愤慨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的衣服划破了,找了件虎牙的给你穿上,我们衣物都是粗麻粗葛或兽皮,你只能先忍忍,还有,我捡到你时,这个掉在旁边。”男孩从稚子手中接过刀,爱惜的摩挲,虎牙好奇凑上去:“这是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的贴身短刀,锋利无比,这刀柄尤其珍贵,是用罕见的黑檀木所制,这黑檀木珍贵稀少,自带异香,隐有暗纹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从这屋子出去向西走十里就是檀木林,那里长着无边无际密密麻麻的檀树。”虎牙怜悯看着男孩,“你流浪时一定没经过那里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男孩捂着胸口闷咳了几声。

        元珊要去给人诊病,吃完饭急匆匆走了,稚子嘱咐虎牙几句,也挎着一个竹篮出了门,虎牙给男孩煎药喂下,又提了两桶清水,忙完后趴在桌旁逗起了蟋蟀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她干什么去了?”男孩问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说稚子?她有事出去了,托我照顾你。”说到这里,虎牙想到什么,抬起头努力做出一副凶巴巴的模样,“你以后少使唤稚子,要听话,否则就把你扔出去丢掉,森林里到处都是野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吓小孩呢。”男孩扯了扯嘴角,“那个稚子,她有家人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比我们都小,要叫我们哥哥姐姐,稚子和你一样,从小没了爹娘,可我看她比你懂事许多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她平时喜欢干嘛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她不喜欢和人打交道,除了我和元珊没有其他朋友,也不爱出门,喜欢读书、译文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她懂译文?”男孩坐直了些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是啊,她祖辈是族里很有学问的人,曾帮族长处理异族事务,代代相传,她也认得异族文字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男孩不再说话,躺下睡了。

        直到傍晚时分稚子才提着篮子回来,虎牙嘀咕着天黑森林不安全,起身回家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夜晚的蘑菇屋中飘起浓郁的香气,稚子端着煮好的汤走到床边:“喝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男孩接过碗看看,又抬起头盯着她:“你就是为了采这些消失了一天?”

        看稚子点点头,男孩吹了吹碗中热气:“龙仙芝、参成芝、燕胎芝——这些都不是普通药材,不是能轻易采到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稚子看他懂得,有些不好意思,闪避过目光说了声快吃吧,转身去忙了,男孩摩挲着木碗外歪歪斜斜刻着的兔耳朵,眨了眨眼睛,几口喝了下去。

        稚子收了碗转身要去洗,身后男孩开口:“我两岁那年,爹娘出去采药,就再也没有回来,四周的邻居接济我些吃食,我为了自立学了些医术,早出晚归采药,可普通药草换不来食物和衣物,我只能冒险去危险偏僻的地方采些罕见药草,谁知从树上跌了下来,当时我就想,活的十分辛苦,就这样死去也不是坏事,后来被你救起,收留照顾,我十分感激,我觉得身体好多了,不能再麻烦你,明天一早我就走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稚子转过身:“你要去哪里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继续流浪吧,我习惯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还要爬树采药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没有别的本事,想活下去只能这样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男孩抱着膝垂头坐在床上,浓密的睫毛遮住双眼,稚子叹了口气,走出几步,忽然又停了下来,转身道:“你要是愿意,就在我这里住下吧,你年纪太小,一个人太危险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小姐姐,我以后就喊你小姐姐吧,你可以叫我真真。”男孩抬头咧嘴一笑,森森的白牙让稚子莫名想起森林中的豹子。

        家里多了个人,小小的屋子里转个身就对上了眼神,刚开始总是别扭的,但好在真真是个八岁孩子,稚子心中排斥并不强烈,她作息一向规律,起床吃饭打扫读书,从早到晚有条不紊,日日如此,真真虽有些古怪习惯,但看得出也有所改变,尽量不打扰到稚子,两人相处还算和谐,虎牙和元珊十天里有八天都泡在这里,很快和真真熟悉起来,真真不太与他们打闹嬉戏,举手投足十分沉稳,倒显得虎牙和元珊像八岁孩童,平凡的生活一天天过去,稚子和真真也由陌生变的熟悉。

        立冬到来,森林里下了第一场雪,真真盘坐在床上练功,虎牙自从听说这功不能使人力大无穷徒手斗野兽之后便不感兴趣了,稚子在阁楼读书,两人一静一动,互不干扰,木门吱纽一声,元珊进来了,举着一支草径直走到真真面前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这草我爹娘都没见过,我不信你还知道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真真瞟了一眼,开口道:“雪上一枝蒿,用于跌扑肿痛、风湿红肿,毒性很大,用之得当治病,用之失当致命,误服或服用过量可能导致中毒死亡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元珊叹了口气,气馁的一屁股坐在桌边,又想起了什么,小心翼翼从篮子里拿出一串紫色果子,冲着阁楼喊:“稚子快来看,我给你带的好东西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真真瞪大了眼:“葡萄?森林里怎么会有葡萄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连葡萄都认得啊,有些见识,这是中容移植来的,十分稀少,有个病人送我的,知道稚子爱吃我就拿来了。”元珊道。

        稚子从木梯走下,摘了一颗葡萄给真真尝,甜中带着酸,还有点涩,真真皱眉,却看到稚子吃的十分开心,笑眼弯弯。

        晚上稚子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,四个人聚在一起庆祝真真恢复健康,虎牙拿来一根结实的树枝送给真真做拐杖,被真真嫌弃推开,四人边吃边聊,屋内笑声连连。

        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真真就爬起来,迫不及待等待出门,稚子摆好水盆,用皂荚水帮真真洗了头发,又细细的涂抹上兰草香膏,桌边的元珊捅了捅虎牙,示意他看过去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不觉得他们二人如今很亲近么,这个真真我总觉得有点怪,他受伤不假,可是行事做派那么龟毛,像是从小没爹娘艰难讨生活的样子吗,稚子竟然可以和他相处的这么好。”元珊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不是希望他们成为朋友吗,真真是怪了点,但稚子也怪啊,两个人在一起或许以怪制怪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稚子坐在床边帮真真擦干了头发,又拿起梳子轻轻梳理,真真舒服躺着把玩着手中短刀,二人神色闲散,有一句没一句的搭着话,看上去极为自然,举止间也默契十足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头发有点短。”稚子说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以前很长的,有这么长。”真真伸出手比划,稚子不禁轻斥:“别乱动,好不容易扎起来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真真在水盆前俯身,水面上映出一张稚气脸庞,浓密睫毛下一双桃花眼隐见雏形,头上的墨发被扎起一个歪歪的小发髻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穿了这么多天的旧衣裤,今天这个好日子为你准备了一身新衣,衣料在梅叶汁中浸泡过,软了很多。”稚子捧过一身新衣,又拿出一条五彩的丝线,系在了真真的手腕上,“这叫续命缕,病愈后佩戴,会保一生平安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多年以后,稚子都记得那天真真推开蘑菇屋门时的表情,他眉眼生动,灼灼发亮的灰色眼眸贪婪的看着眼前一切,感慨出声:“好美!”

        初雪后的森林银装素裹,美不胜收,巨大的树木仿佛沉睡的巨人,乔木比肩而立,白桦直立挺拔,白皮柳弱不禁风,樟子松青葱依然,雪落在树枝上,勾勒出萧条而美丽的筋骨,藤本植物攀附着粗壮的枝干,在半空中高高低低垂下形状各异的草环,被积雪压的沉甸甸,猴子在其间嬉闹攀爬,黄莺、鹧鸪、画眉鸟飞翔跳跃,叽喳作响,玉树琼花怒放,大地静谧安详,一只梅花鹿静静的在雪地中踱步,体态优美,悠然自得,灌木丛中窜出两只兔子,竖着耳边,警惕的挥了挥鼻子,又嗖的跑掉,留下一行脚印。

        耳边传来笑闹声,真真转过头去,看到了这些天居住的屋子,蘑菇伞顶积起尖尖的雪,像是戴了顶帽子,虎牙搬来了木梯靠在菇伞上,拿着木铲爬了上去,一铲雪扬到元珊和稚子头上,两人叫着躲着,真真静静的立在雪地中看着一切,舍不得眨眼。

        待铲完雪,稚子和元珊收起工具回家,虎牙拉着真真去檀树林。沿途路上真真看什么都一副新奇样子,丢了魂似的迈不开腿,在虎牙连番催促下,终于到了,真真上前触摸树干,绕着转了几圈,口中喃喃自语,又取出短刀锯下一块檀木,虎牙看的羡慕:“你这短刀真是锋利,切檀树像切草叶一般,你一定不愁木头用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住在森林里,怎么会缺木头用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砍树是大工程,族中会在夏季召集人手伐木,按需分配给族人,但数量不多,我们烧火也只用灌木枝条。”虎牙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这点我倒是很赞同,如果你去过我家,就知道树木有多珍贵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住在哪里,树很少吗?难道是浊漳溪外的大封界?”虎牙挠头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住的很远,你永远都不会去那么远的地方。”真真欣赏着四周风景,说道,“我的短刀虽然锋利,但太小了,并不能锯断树木,你们这里若有铁矿,伐木就轻松多了,不过万事万物相生相克,若你们有铁矿,怕又是这森林的灾难了,这便是创世神的睿智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听不懂。”虎牙挠挠头,看着真真小心翼翼的把檀木装进怀中,开口道,“天色不早了,得了木头就回吧,雪后森林还是很危险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真真笑笑:“我不怕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虎牙鼓起胸膛:“我也不怕,走前稚子叮嘱我要平安带你回去,我说到做到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二人争执着走出几步,头顶忽然闷闷的几声响动,真真还没反应过来虎牙就将他一把推倒,蒙着脑袋压住了他。“嘭”的一声响,二人身后一个巨大雪块重重砸在灌木丛上,炸了开来,雪雾漫天散开,四周白雾茫茫,灌木丛被砸平了,虎牙拉起真真,拍打掉身上的雪,真真仰头向上看去,遥不可及的高处,树枝积雪厚重,像一束束白色的珊瑚玲珑剔透,北风吹过摇摇欲坠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终于知道雪后的森林危险在哪里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被积雪砸到可不是开玩笑的。”虎牙气喘吁吁的催促,“快走吧,回去以后不要告诉稚子,免得她担心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之后的日子,真真像撒欢的兔子每日跑的不见人影,晚上回来就拿着短刀在那块檀木上摆弄,稚子读完书下楼喝水,看他窝在床上睡得香甜,地上木屑乱飞,将屋内打扫干净,给他盖上被子,才回到阁楼休息,过了五日,真真兴奋的跑上阁楼,要拉着稚子看他的成果,稚子也为他高兴,放下竹筒让他等等,跑出门去喊虎牙和元珊。

        三个人兴高采烈的来到门前,一打开门都愣在了原地,屋内像被打劫过一片狼藉,地上散落着许多衣服布料,元珊呆呆问:“稚子,我们没走错吧,这是你家吗?”稚子看着火炉上煮着的汤,也是一脸迷茫。

        只见真真从木梯上缓步而下,赤着脚,散着发,手里拿着的应该就是这几天忙出的成果,看不出是个什么东西,被他握在手里左右忽闪着,头发随着小风飘散:“如何?这叫做扇子,夏季扇风纳凉用的,黑檀木制的扇子怕是仙境只此一把,古往今来也只我一人有此风雅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稚子咬着牙:“地上的衣服怎么回事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哦,我以前在家时喜欢赤足,当然,不是赤足站在冰凉的地上,而是踩在暖玉之上,如果没有暖玉,也可以退而求其次,用棉布覆地,这样也颇有些贴合自然的意趣,可惜我找了半天只翻出些旧衣,放在地上给你们打个样子,感受感受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稚子握紧了拳头,一旁虎牙拽住了她。

        真真摇着扇,眯起眼品味着檀木淡淡的香味:“此时就缺一杯茶了,我前段时间喜欢喝蒙山茶,是蒙阴山石头上的地衣烹制,可惜这里也是没有的,罢了,将我专用的木碗取来,尝一碗前几日酿的黍子酒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虎牙放开了稚子的手,三人齐齐冲了过去,将真真按在地上,好一顿拍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忍不了了真是,小孩也太皮了,把家里折腾成这样!”元珊叉着腰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八岁时都没他这么淘。”虎牙愤愤道。

        一向好脾气的稚子嗓门也高了许多:“把地上的衣服布料都收起来!全都脏了,你可知洗涮晾晒多么麻烦!早上扎了一个时辰的发髻也弄散了,今天不给你绑了,披着头发直接睡觉吧!鞋呢?鞋甩去哪里了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真真抱着檀木扇躺在地上,颤抖的手指着三人:“你们……你们玷污风雅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没几天扇子玩腻了,真真又向稚子要起了笔墨竹简,元珊是医女学过仙境文,其他像虎牙这样的小孩都不会写仙境字,真真说他是小时候随一个邻居学的,稚子帮他摆好笔墨,站在一旁看着,只见他握笔极为讲究,坐姿端正,神色认真,不禁一怔,又看向桌上,竹简上的字迹神韵超逸,灵活舒展,她向来不善言辞,只在心中大加赞叹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这是我的日程。”真真边写边说,“这上面记录的都是我特别向往要做的事,我要按这个顺序将它们一一实现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捕雀、捞鱼,游手好闲的玩闹也被你弄的这么隆重。”稚子失笑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别人都玩过,自然不稀奇,我却一样都没试过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听到这话,稚子眼神一暗,静静看了他许久:“好,我们陪你,将这些愿望全都实现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小姐姐,你是个好心人。”真真持笔转头向稚子笑笑,竟有些尔雅温文,满腹经纶的气质。

        过了两天,真真开始挑剔饭菜,看着橱里的野菜干和瓜果干直摇头,声称要带着三人吃肉,三人在真真的指导下制好了工具,一起踏入积雪覆盖的森林中,真真看来是自小闯荡,学了些本事,边走边给他们讲如何分辨动物在雪地上留下的足迹,三人听的一脸崇拜。

        林间一片空地中,真真将谷子在地面洒出细长的线,延伸到竹篮下面,用细细的树枝撑起竹篮,树枝上拴着一根棉线,长长的拖到树后,四人藏在树后探出脑袋,静静等待了一会,不久就有鸟雀落了下来,大大咧咧吃着谷子,一路蹦跶到篮子下面,真真猛的一扯棉线,鸟雀惊飞,四人跑过去掀开篮子,有两只麻雀被扣在下面,虎牙和元珊开心的大呼小叫,又换了几个地方,捕到十几只麻雀,就打道回府了。

        虎牙在蘑菇屋外架起一堆木柴,真真将摘洗干净的麻雀串在木棍上,放在火上翻烤,烤好后几个人推来推去都不敢吃,真真无奈拿起来先吃,三人这跟着尝试,没想到味道很是诱人,听到真真还有一个长长的心愿单要实现,虎牙激动的揽着他的脖子,要跟着他天天吃肉。

        漆黑的冬夜里,四个人围炉而坐,柴火毕剥作响,水壶咕噜咕噜的翻腾着,稚子轻声读着一篇中容的童话传说,屋外的雪越来越大,偶尔听到扑棱一声鸟雀在枝桠上振翅飞起,啄木鸟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上,不知疲倦的咚咚咚啄着,野兔和狐狸在茫茫白雪上留下一串串足迹,暴风雪的晚上,无边无际的森林脚下,清脆的笑语欢声从蘑菇屋里传出,盘旋着飞向天际,直到深夜虎牙和元珊才搀扶着各自归去。

        深夜寂静的蘑菇屋中,突然从阁楼上传来一声大叫,真真坐起来没了睡意:“第七次了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清漳溪结了一层冰,透过清澈冰面看得到下方汩汩流淌的溪水,稚子和虎牙抱着渔网走向溪边,元珊站在树下,对真真娓娓道来:“你和她住在一起,自然瞒不过你,稚子爹娘通晓各族古文,家中竹简万卷,稚子两岁识字,三岁译字,十分聪慧,在她五岁时,一家三口在密林深处行走,发现了一颗巨大的蘑菇,菇身上刻满了从未见过的文字,她爹娘十分好奇,就用草叶将文字全部拓下,准备离开时,突然冒出一只巨蟒,逃脱中稚子的爹娘葬身蟒腹,稚子逃过一劫,连同那些草叶一同被族人带了回来,从那之后她就噩梦连连,惧怕蟒蛇,严重时会麻痹昏厥,我娘说她这是受了创伤,很难恢复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巨蟒?森林中经常会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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