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5章 《红叶书》(十五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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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一夜,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,心脏干干燥躁,睁眼到天亮。

        一早恹恹困困地去马场,隔了大半个月,该做的事情还是得做。

        此时潇别府里只有仆从忙碌,马场无人。秋末了,风里寒气渐重,吸入体内荡涤浊气,难得舒爽。

        今日云重,遮住了阳光,梁风在藤花亭坐下,看着看着,他趴在石桌上睡着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不知过了多久,悠悠转醒,他睁了下眼还想继续睡,却听见翻纸声,接着才感觉到有另一人的呼吸。他抬起头,就见金絮捧着本书坐在石桌对面。

        她皱起细细的眉毛,“王爷,你占了我的位置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梁风一怔,下意识直起身,睡醒后还有点没反应过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算了算了,你占便占吧。”金絮道:“这样睡觉,会生病的哦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梁风揉揉脸,不睡了,掌心里乍然摸到湿湿的泪痕。

        金絮绕过石桌,抬手,食指一点,点在桌上的几滴水渍,嘴里念道:“爱哭鼻子的王爷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梁风好尴尬。

        抿嘴默然了半晌,他用大袖将水渍一把抹去。金絮回到位置上,大眼珠子坦诚地看着他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继续看书吧。”梁风起身准备走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王爷要不要一起看?”

        他停顿,视线往下一扫,看到了那本书,问:“不是不让我看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现在可以给你看了。”她把书往前推,“只不过我写得比较乱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写的?”梁风复坐回去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不完全是啦。”金絮道:“王爷好多天偷懒不来练箭,娘亲说你心情不好,要我和哥多观照观照你,还说让下人们也观照观照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那倒不用所以观照是这本书?”梁风拿了书过来,“这种观照,要不说出来的,偷偷地观照,心里会更舒坦些。说出来了,就只是奉命行事而已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金絮漆黑映光的眼瞳一转,似懂非懂。

        然后她道:“王爷,你的要求好多!”

        梁风不说话了,认真翻看。

        书是笑长生的书,装订、纸质普普通通,但金絮写的还挺有意思。

        她在每一面空白之处写下了对这一面情节的看法,或认同或指责,如果是认同,她会将这段情节续写;如果不认同,她就写下经她修改过后的情节。断断续续,几乎每隔两页就会有她写的一段小剧场。

        他点评道:“写得差点意思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金絮眉毛立刻皱起来,“才怪,娘亲明明说写得很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那是你娘亲哄你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她倒也没有不满,学着他道:“你这王爷,蔫儿坏。”然后低头玩笔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写得还是不错的,只是有些地方可以更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优缺点都有,优点是,这些片段小剧场之间人物形象居然也能自成逻辑;缺点是,逻辑与原书不符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哼哼。”她表示不屑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很喜欢看这些书么?你连《周史之外》都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想看什么,就看什么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那你觉得武帝是个好皇帝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啊是个好皇帝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是么?”梁风问:“你的夫子是怎么跟你说的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夫子说,武帝是个凶巴巴的人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什么意思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谁会喜欢一个凶巴巴的人啊——夫子是这么说的。所以皇帝都得是好皇帝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梁风愣住了,看着这十一岁的小姑娘,觉得自己真是蠢。

        他狠叹一气,又趴到桌上,用大袖埋住脸。

        金絮再次起身,走近他,伸出食指戳戳他的脑袋。

        梁风立刻抬脸斥道:“男女授受不亲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又没有授受。”金絮满不在乎收手,坐到亭边柱下,离他远了,“娘亲说要照顾你的心情哦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梁风小声嘟囔:“照顾什么心情我只是心痛,突然间不知道自己是谁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金絮不明白他的话,“你是王爷啊,你是见到需要行礼的人呀。”金絮走出向他一礼,嘻嘻笑道:“小女见过应和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梁风没理,垂头看指,顾自地说:“我还不如不知道。人应该蠢一点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为什么?”金絮又跑到他面前,疑惑地睁大眼睛,煞有介事道:“王爷,人应该要聪明!”

        梁风盯着她一瞬,觉得她这表情有点好笑,然后慢慢笑了,“那你这个聪明的小姑娘,要是真的想写话本,就自己写一本,不用在别人的书里做边边角角的修改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金絮闻言眨眨眼,缩了缩下巴,一脸被戳中心思的模样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这书借给我吧,看完还你。”他道。

        金絮立刻表露不舍,手指本能往前虚虚一抓,很快又收回,十分不情愿地说:“我照顾你的心情哦,你要看的话,可不许修改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梁风笑出了声,“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当夜,梁风取了纸,裁成巴掌大小,在小纸上写下跟她不同内容的小剧场,夹在当页中。

        蛮有意思的,从前看话本的时候怎么没想到呢。

        梁风越写越多,把自己觉得原书略有遗憾的情节给圆满了。也不讲究文采、辞藻,白话就白话,俚语就俚语,想怎么写就怎么写。

        至下月初,天凉了些。柳郡守直接给他送来了一批过冬物资,顾俨北也送了几箱织物衣裳。让他感觉应该还没那么快回京。

        月初第二天他听闻金延守到了太南,隔日梁风便登门拜访。

        可站在顾府门口,他又觉得好像没什么想问的,其实也不愿意让自己更难堪。

        踌躇许久,久到金延守听见消息亲自出来,梁风才被请进了顾府。

        与金大人相看无言。梁风见金延守完全是等他开口的意思,难以估摸自己在太南做的一切有多少传到了陛下耳中,可他怕拖得久了,金絮又会怨他占去金延守的时间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斟酌着开口:“我最近身子不太舒服,所以有十几日没有练箭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金延守端详片刻,捋须道:“既是养身子,多休息几日也无妨,王爷前些时日确实太刻苦了些,修习箭术固然重要,但也要劳逸结合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梁风手指捻紧,在金延守注视下低头看地板,担心起那十几个小孩,他还是不够谨慎,不知是不是所有行动都暴露在了陛下眼中。

        想知道现在越国那边有什么动静,想知道二哥在做什么,想知道他还能在太南待多久,想知道他现在应该怎么做,想知道他是谁

        想来想去,还是觉得去问天机阁才好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王爷,”金延守突然道:“您不必如此紧张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梁风眨眼回神,看了看金延守,干巴巴地扯出笑来,心脏松下,脖子就开始冒汗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咬着牙,轻轻问了一句:“金大人,您能理解我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当然能。”金延守脸上带笑,“王爷觉得,我当初为何让您来太南?”

        梁风不解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自然不只是为了学箭。”金延守答:“还记得我让夫人同您说过,您来太南是来玩的么?玩得尽兴就好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梁风这才发觉自己有些过于畏首畏尾了,可是在太南这几月,眼前所见又变得更血淋淋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风雨来临之前,先求片刻安宁吧。来临之后,尽人事,再顺其自然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可是他不安宁,梁风把话说了出来:“我最近想明白了从前淮南王跟我说的一些话就是我听到的很多话,真真假假,分辨不清楚。他借用史书告诉我,他想做的事情是正确的,他想控制我的思想和精神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说完,想向金延守寻求帮助,可金丞相不动声色,他又慢慢觉得是不是不该说出来。

        金延守缓慢地说:“历史由胜者书写。淮南王想书写属于他的胜史。而看史的人,需比过数家之言,才能得出真知。得了真知,旁人再想控制就难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是我做得不够好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不,王爷做得很好了。你既已认识到,如今再有人想控制你,已经难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是这样吗?梁风虽心中疑惑,但还是起身行礼,恭敬道:“谢谢您,金大人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金延守颔首,梁风走外两步又想起来,拿出金絮那本书,交给金延守,“这是我向三姑娘借的书,已阅闭,劳您还给她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金延守接了书,梁风便去潇别府练箭。

        之后一连几天顾俨北都会来潇别府指导他,梁风没什么心思看书了,整天练箭习武,偶尔顾琼来寻他出去闲玩,他才到府外走走。

        只想看着眼下,旁的无暇多管。

        可有的时候,他又觉得总是一个人也不好。跟顾琼身边的其他富家子弟不是玩不到一起去,只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回京,离了太南,身边又要换一批人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梁风从马上跳下,躺在草地上,熏熏日光晒着脸颊,草地竟异常柔软。

        眼前刺眼的阳光忽然一遮,金絮的脸蓦地冒出,正低头看着他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王爷,我以为你又偷偷哭鼻子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下意识摸脸,“哪有!”

        金絮嘻嘻笑,发梢不羁地晃荡,飞快地跑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梁风小声嘀咕:“没心没肺的小丫头。”他站起来,大声喊:“我写得如何?你看了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一般一般!”她头都没回。

        梁风随意抖了抖身上的草,走去藤花亭。金絮坐到她的专属位置,理所当然道:“你又不夸我,我也不夸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写得非常棒!”梁风夸赞:“天下独一无二的棒,与你相比,支郁笑长生都不算什么!”

        金絮无动于衷,“王爷,不是你告诉我的么,观照要偷偷地观照,不然只是奉命行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梁风默默。在她对面坐下,看她手里是本新册子,便问:“你这是准备新写一本?”

        金絮眼珠子偷偷觑了他一下,嘟囔着提醒:“王爷在偷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梁风噎着,不说话了。

        金絮转而皱起眉头,十分纠结地看着空白本子,道:“不容易写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这是自然,笑长生第一本写得也不尽人意。”梁风笑笑,“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吧,其他的不用顾虑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可是连名字都不知道该怎么取。”她手指把玩着笔头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名字再想,大概是个什么样的故事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是个落魄门派重振辉煌的故事!”她一奋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喔——好像很不错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那是当然。”她很是得意地笑,“我要写个女侠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然后咧,她有个配对的男侠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有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啊,还要写那些风花雪月?你会写那些风月事?你有经历过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没有。但是我看过啊,而且笑长生写的就很好看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那当然,因为笑长生经历过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没经历过就不能写么?”金絮瘪嘴,眼睛斜斜地看着他,悄悄说:“王爷话好多”以为他听不见,但又故意说给他听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那我不说了。”梁风依顺地起身,去箭场,“我练箭去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金絮也不理他,任他走。

        梁风练空一筒箭,顾琼来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小絮絮怎么突然想着要写书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梁风扭头一看,金絮揣着书笔跟在顾琼身后过来,一双眼睛偷偷打量着梁风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她是很早之前就想写了吧,只是没人跟她说一句‘你可以写’。”梁风悠悠道。

        金絮脸上露出笑,小跑过来,靠着旁边的柱子,展开书本,随时记录,“那我不写男侠了,可是落魄的门派是怎么样的呢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没见过。”顾琼道。

        梁风说:“肯定是人丁稀少,门可罗雀,武艺荒废而且关键是很穷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啊是这样的么。”金絮看起来不太开心,“可我希望这个门派人很多诶,师父师娘很恩爱,师弟师妹们每天都会上早课和练武,一起嬉闹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反问:“这样和谐的门派还会落魄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小姑娘丧下去。

        顾琼建议:“这个简单,你就照着《豪侠传》的情节写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梁风道:“《豪侠传》里门派的背景很简单,细节不多,照着写也得自己编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顾琼也开始跟着一起纠结,“那一定要写门派的事情吗?照着身边的人写不也行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那多不好玩。哥,你总跟我说,做事要做有意思的事。我每天去学堂、背书、练琴、练字,多没意思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梁风也道:“是啊,写这些书,不就是写点黄粱梦么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有疑惑,不去问夫子?”顾琼问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可是夫子不让我写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若是无从下笔,不如我去请个夫子领你入门。哦对了,那个笑长生还活在世上,不如我请他来做你的话本师父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写话本还能请师父?”金絮瞪圆了眼睛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那是当然。有钱什么请不来?”

        金絮陷入沉思,难做决定。

        梁风看了看金絮快要皱成一团的小脸,道:“还是自己写吧,别人教出来的,那不成别人写的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金絮清清的眼瞳看到梁风身上,满溢地笑了笑,狠狠一点头,既而又突然更开心地说:“我想到了一个好点子!就写门派的秘籍被人偷走了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可以。”梁风跟着说:“那就写这个落魄门派只剩了三、四个弟子,有一天,一个黑衣蒙面的盗匪把门派秘籍偷走了,然后这几个弟子要从黑衣人手里抢回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就这么写!”金絮一下开心得很,提笔就要落,笔毛还没触到纸面又产生一个问题,“这个门派叫什么名字呢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名字么”他想到神秘的天机阁,便说:“就叫地密阁吧。”梁风觉得自己想到了一个好名字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不要,好难听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那你自己取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梁风拉弓专心射箭,不理她。

        金絮小小哼了一哼。

        顾琼提议道:“不如就叫落魄门好了。简单直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金絮给了他一个白眼,“那还不如叫醉仙楼。仙字好听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顾琼震惊,“你从哪里听来的醉仙楼?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啊。”金絮看着她哥,“你自己不是整天说着醉仙楼醉仙楼什么的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顾琼震惊得久久说不出话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醉仙楼是个酒楼么?”梁风道:“仙字好听,可是醉字不合适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那要叫什么名字好呢?”金絮的眉毛变成了一个八字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要不先随便取一个吧,写到后文有合适的名字再改。”梁风建议。

        八字眉毛松了松,金絮勉勉强强道:“那只能这样了。”然后自己跑去藤花亭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梁风继续练箭,见顾琼也准备拉弓,便问了一句:“醉仙楼是什么地方?”

        顾琼一愣,眼神躲躲闪闪,手指开关门一样反复拉弦,“呃,就是一个品花喝酒的地方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梁风哦了声。

        之后数天不见金絮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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