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六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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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奚柏远像是第一次见到江无涯一样,  仔仔细细地打量他。
  
  “你起来。”
  
  江无涯站起来,看向他。
  
  奚柏远才恍惚突然意识到,他已经长这么高了。
  
  他身姿挺拔,  肩膀宽厚,  腰悬着那柄赫赫盛名的神剑,  望来的目光清明而平静。
  
  当年那个备受排挤、命在旦夕的凡人少年,  已经长成一个高大的、成熟的,  足以肩负起责任的青年了
  
  ——长成个让连他的师兄、剑阁掌门都寄予昭昭厚望、不惜为此指着他鼻子警告的天之骄子、剑阁肱骨了。
  
  “无涯。”
  
  奚柏远笑:“我们师徒俩,  是不是许久好一起正经说过话了?”
  
  江无涯看着他,  哑声:“是。”
  
  “我记得也是…来。”
  
  奚柏远拿出一壶酒,对他招招手,  笑得竟然有几分轻松:“今天,  我们师徒俩好好说说话,  只有我们俩。”
  
  江无涯顿了顿,  向他走去。
  
  奚柏远摆出两个小瓷杯,慢悠悠往两个杯子里倒上酒。
  
  “来。”
  
  江无涯什么也没说,只在他倒完酒后,  又提起旁边的水壶,默不作声往两个半满的杯子里倒满水。
  
  奚柏远手一僵,心里突然酸得发疼。
  
  江无涯很会喝酒,可他却不能喝。
  
  但是他好脸面,他想让自己什么都厉害、都完美无瑕,  他宁愿悄悄往酒里掺水也要做出千杯不倒的风流做派,  全他风雅清绝的剑仙名声。
  
  江无涯是他的弟子,当然都知道;江无涯不说什么,  却每次都默默往酒里添水,两杯都添水,  和他一起喝掺水的清酒,不叫他丢一点脸面。
  
  所以他怎么能不疼他。
  
  奚柏远想。
  
  他的心凉薄,比石头还冷硬,可有的时候,也是肉长的。
  
  他内心深处藏着许多不可说的阴暗,他羡慕、甚至嫉妒这个孩子,可他的疼爱也不是假的——这是他的弟子,他这么多年唯一的、倾心培养的弟子,是他心里比亲儿子还亲的半个儿子。
  
  “我还记得,当年初见你的时候。”
  
  奚柏远端起酒杯轻抿一口,回忆着:“那还是在凡人界,乱糟糟的军营里,你站在校场练剑,一把沉重粗糙的铁剑,你一招一式地练…我那时就在想,好好一个英姿勃发的少年郎,一身昭昭的势,怎么剑舞得这样刻板,活像个糟老头子。”
  
  江无涯道:“在师尊面前耍剑,是弟子献丑了。”
  
  “不。”
  
  奚柏远笑:“如果你是献丑,我又怎么会看中你。”
  
  “你的剑法,不风流、不花哨,却是一把杀人的剑。”
  
  奚柏远望着他那柄太上忘川之剑,轻声说:“当你抬起头来,我看着你的眼睛,我就知道,你的未来不可限量。”
  
  江无涯看着他。
  
  “无涯,你记得,那时我问你既然志不在名利,何不早日抽身而退。”
  
  奚柏远慢慢地回忆:“你回答我,说那是你的责任,你应下了、就会竭尽全力去做,不成事不退却、不至死不终结。”
  
  江无涯:“师尊还记得。”
  
  ”当然记得。”
  
  奚柏远轻轻合掌,眼神感慨:“说得多好啊…”
  
  “我收下你为弟子,就为这一句。”
  
  “那时我只觉得,你的剑法、你的心性,都是无情剑最好的继承人,你可以传承我的衣钵,接过我手中的责任。”
  
  奚柏远复杂看着他,喃喃:“就像,当年我的师尊收我为徒。”
  
  江无涯望着他。
  
  奚柏远咳嗽,慢慢从宽袖拿出一个东西。
  
  那是一颗灰色的小石头,小巧、莹润,是很寻常的好看,就像路边一块随意捡的鹅卵石。
  
  奚柏远:“你知道它是什么?”
  
  江无涯看了看那颗灰石头,低声:“是剑阁烽火台下的狼烟石。”
  
  “不。”奚柏远:“它不是。”
  
  江无涯皱眉,听见奚柏远轻轻道:“它是栓着我们的枷锁,是我们的归宿,是我们一代代无情剑主用自己鲜活的人生和性命去填的无底洞。”
  
  “从小,我的师尊就告诉我,我要继承他的衣钵、成为新的‘无情剑主’,住在无情峰上,守着那座烽火台、守着那座高悬祁山之上的穹顶天牢,守着剑阁、守着正道九州…”
  
  江无涯瞳孔微微一缩。
  
  “…然后,等我老了,等我守不住了,我也要收一个弟子,我要接着从小告诉他,他要学无情剑,他要成为新的‘无情剑主’,住在无情峰上,握着这块石头,像我、像你的师祖师太祖,像守着陵墓的守陵人,一辈子守在那里。”
  
  奚柏远笑:“多可悲的轮回,是不是?”
  
  江无涯很久没有说话。
  
  “…所以您才想离开剑阁。”
  
  江无涯哑声:“您是不甘,您不想被束缚,是吗?”
  
  奚柏远笑得越来越大声。
  
  可是他摇了头。
  
  “如果我想摆脱这种束缚,我就不会收你为徒。”
  
  奚柏远望着门外,那里阴云渐渐散去,晴空明媚。
  
  “我愤怒过,我怀疑过,我不甘过,我甚至深深地恨过,无数次想一走了之,我想,我刀山火海闯过大半辈子走到今日!我成了九州第一人,为什么还要坐牢似被活活困在那座无情峰?耗尽我整个下辈子去守一个破天牢、守里面的妖魔鬼怪和一个连传说中都不知道是什么的鬼东西。”
  
  “可是到最后,我也没有走;不是我不想走,是我走不掉。”
  
  “即使我已经是登封绝顶,即使我有了妻子,即使我住在这凡人城镇与它万里之遥看似自由逍遥,但我也知道,我走不掉。”
  
  奚柏远自嘲地笑:“我生于剑阁、长于剑阁,我的师长我的师兄弟我的弟子师侄们,我的过往与未来,都在剑阁,它是我的根,它早已栓进我的骨头里,我割舍不下,所以哪怕要我用血和肉去供养,让我亲手把自己变成囚笼永世镇守,我也只能认下。”
  
  “苍通之说我没有丝毫顾忌剑阁。”
  
  奚柏远慢慢给自己倒杯酒:“可我知道我不是,我已经与她说好,等此事终了,我们就回去,回无情峰去,要惩要罚要关,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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