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6章 回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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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道优美的弧线。

        眼见一个又一个战友倒在面前,他知道,这一次是真的躲不过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侧城门也破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戎兵扬起锋利的砍刀,直击他的面门,而连日的饥饿已经让他无力抵挡。

        濒死之际,他想得却是自己尽了最大的努力挺了这么些天,虽然最后还是失败了,但也还算对得起朝廷给的俸禄。

        百年之后,还会有人记得我吗?

        “铛——”一片黑暗中,只听到兵刃相接声近在咫尺,带来的一阵寒风微微撩起他蓬乱的发丝。

        他睁开眼,看到敌人的兵器被另一把刀钉在了地上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柳兄——我来也——”一声怒喝破空而来,他看到那人披着满身的鲜血冲过来,“唰”的一声,手起刀落,身后偷袭的戎军的人头一下砸到他背上。

        那人转过身来,嘴巴一开一合,风很大,但自己却听清了对方说的每一个字,那一刹那,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。

        从被困东胜超过半月的那天起,自己就很清楚自己已然是朝廷的一颗弃子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弃子又怎么能活着逃出来呢?

        李兄啊,你的心思只怕是要错付了……

        恍惚间,忽然感到身上一沉,融融暖意从后背蔓延到四肢,一下把他拉回了现实。

        柳关峰怔怔地看着身上绣着金线的大氅,抬头望去,谢琰已不知什么时候下了马,此刻正俯身握住自己的手试图将自己扶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柳关峰冻僵的皮肤已经感受不到对方的温度,他只是本能地反握住那只宽厚的手掌,吃力地站了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谢琰把文书折好还给对方,拍了拍他的肩,轻声道:“将军一路辛苦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柳关峰捧着文书的手在发抖,他眼含着热泪,闻言只是不停地摇头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
        谢琰看他们一路风尘仆仆,受了不少苦,连忙让人取来水和生面粉,供他们充饥。

        赵景德将一小袋面粉递到他们手里,嘱咐道:“生面粉吃多了容易涨肚,将军可切莫贪食,等回了云中城,再吃好的不迟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哎,哎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柳关峰应答不迭,而他身后的一行人此刻看到了袋子里白花花的面粉,都激动得说不出话来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张开颤抖的五指,轻轻地插入面粉中,细腻而柔软的触感从指尖传来。

        眼前仿佛又刮起了粗砺的风沙,磨得他生疼,漫天的血色在天空一点一点地铺展开来,一直蔓延到了梦境里……

        鼻子突然一酸,眼泪便啪塔啪塔地往下掉,泪水融进了干面粉之中,立刻变得混浊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在场的所有人见到这一幕都忍不住哽咽了,更有士兵终于经受不住,开始嚎啕大哭。两边身披血色的异乡人,在这陌生的草原上相对垂泪。

        谢琰没有再制止,他也无法制止。

        他也没有问他们是怎么逃出来的?李大胆又在哪里?隐约地,心里好像已经有了答案。

        他低垂着头,盯着沾满了泥土的靴边,像是被这情绪感染,又像是在出神。

        过了好一会,人群中抽泣声渐止,他才重新抬起头来,安抚性地向柳关峰道:“如今将军平安归来,也是喜事,切莫过于伤怀,以致劳神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柳关峰拿脏兮兮的袖子揉眼睛,眼眶周围始终红红的。他此刻已经逐渐平复了情绪,安静地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好了,”谢琰陡然拔高音量,像是对从东胜死里逃生的十几个士兵,又像是对着在场的所有人:“此地不宜久留,还请将军与我们一同返回云中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身后的将领也纷纷接话:“是啊,柳将军一路辛苦,再坚持一下就到家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不瞒您说,我们这一路也不曾吃好喝好,好不容易打赢了,可以回城,大伙都打心眼里高兴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到现在我还不敢相信,总觉得还在梦里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诶,我也是,做梦也没想到还能回去抱着老婆孩子喝酒吃肉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这小子,”一名小将推着刚才说话的人笑骂道:“你这没脸没皮的,整天就想着老婆孩子热炕头,这两天大伙都挤一个窝里睡,结果你转头就把兄弟给忘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哈哈哈哈……”大家都笑将起来,气氛一时变得热络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笑嘛笑,你们……”被大家笑话的那人不乐意了,一下挥开周围推搡他的手:“你们这群娘胎里出来就打光棍的,知道个屁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哦哦哦哦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哦什么,人家取笑咱没老婆,不知道有老婆的好呢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哈哈哈哈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整整五天了,没吃过一顿饱饭,没睡过一顿好觉,疲惫、饥饿、麻木,永远镌刻在他们的脸上,但就在此时此刻,将士们的眼角都皱起了纹路,像是笨重的泥人突然有了生气,像是厚重的云层有了一丝裂缝,日光由此渗透进来,给乌云镶了一道金边。

        整整五天了,有时觉得胜利就在眼前,又突然陷入麻烦与包围之中,有时觉得注定要埋骨他乡,却又突然逃出了生天。

        命运如此跌宕起伏,又岂能不恣意抒发胸中喜乐悲愁?

        既然命运如此无常,人生又怎能拘泥于七情之中?囚困于六欲之间?

        “国公爷……”赵景德看着四周的将士们,有人开怀大笑,有人痛哭流涕,也有人,一边笑着一边流泪,时而与身边的战友相拥,时而锤击着地面,似乎感到无法理解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这……这……”他看着面前疯疯癫癫的士兵,又胆战心惊的看了看身边的谢琰,对方神情漠然,似乎也并没有什么不满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国公爷,国公爷?”赵景德叫了他好几次,他才如梦初醒般地回过神来:“何事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他们竟在您面前如此……如此不成样子……”他心中受到了极大的震惊,还有更强烈的话没有说出口:大夏的军容军纪就是这样?这根本不及国公府的护卫万一,更别提老夫人爷在世时培育的夏家军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呵。”出乎意料的,谢琰竟然弯了弯嘴角,把赵景德吓了一跳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到底是没怎么练过的兵,能撑到现在已经不容易了,”他悠悠地道:“这次便算了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赵景德闻言诧异地看了他一眼,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,刚刚竟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淡淡的释然。

        说罢,谢琰翻身上马,轻斥一声“驾”,马儿便扬起四蹄,兀自向前走去。

        赵景德一把扯过缰绳,紧随其后,临走时不忘大声向后喊道:“诸位再坚持一下,等回了城再叙旧也不迟!驾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快!把眼泪擦擦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走!我们跟上!”

        习以为常的号令,话语里却多了一份雀跃与期待。

        千万匹骏马,一齐撒开四蹄,用尽它们最后的力气驮着归心似箭的人们奔向文明的彼岸。

        万千棕色宝石,划过青黄色的绒毯。

        狂风卷携着黄沙,直往人脸上扑。将士们却竭尽全力地策马奔驰,好似皮肤上磨得越痛,心中就越是激动欣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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