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8章 微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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花房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又在浇花啊。”夏天笑咪咪的,对舒晚风身处花房这件事没有任何惊讶。他身上的蓝白色校服皱皱巴巴,仿佛在土里滚过一遭,转头和身边的女孩子吹嘘,“我哥可厉害了,成绩好、长得帅,种花也特别在行!”

        女孩子身上也有些土,正羞答答地打量舒晚风。

        舒晚风不由自主地放下水壶。

        这是回到过去了吗?他疑惑,更怀疑自己在做梦。

        但习惯让他顾不上费解太长时间。夏天搞得一身脏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不是去学校听成绩吗?怎么搞得一身土。”只能任劳任怨地走过去,给他拍打身上的尘土。

        夏天伸出胳膊,示意他袖子上也脏了,另一只手却握住那女孩子的手腕,自吹自擂:“我英雄救美去啦!这是我的新朋友,江郁郁。郁郁,这是我哥舒晚风,今年高考的理科状元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已经能查成绩了吗?”江郁郁惊讶的表情一如当年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他瞎说的,还有半个月才出分儿。”瞥到两人握在一起的手,舒晚风匆忙转头去看不远处正滴着露水的玫瑰。

        背后是夏天和江郁郁的喋喋不休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喜欢花吗?女孩子应该都喜欢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对啊,你家好漂亮,居然有这么大的花房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嘿嘿都是我哥的功劳,最近兰姨都不太照顾这些花的,全靠我哥每天过来浇水修剪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好厉害啊,那些玫瑰也是自己种的吗?开得真美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厉害吧!也是我哥种的!你喜欢哪朵,我摘给你,别人不能碰我哥的花,我碰没关系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哥对你真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不用回头,凭借记忆,舒晚风知道江郁郁一定笑得很甜。她的脸上有两个深深的酒窝。

        舒晚风感觉自己没有待下去的必要了。他拎起夏天扔在一旁的书包,走出花房,回到他们的房间。

        这间房原本是他一个人的,后来夏天来到他家,小屁孩儿怕黑又怕鬼,不敢一个人睡,生生霸占房间的一半。伊兰提过要给两人分床,但夏天胆子真的太小,又因为过早离开父母,害怕任何意义上的分离,又哭又闹一个多月,总算让伊兰死了心。

        九年,足以让纯真的感情发生质变。舒晚风在夏天做错的题旁边写下注解,脑子里却在回忆,他对夏天的感情,究竟在何时发生的变化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想起某个相拥而眠的夜晚,想起某个努力叫醒贪睡的人的清晨,想起某个互相依偎的瓢泼雨夜,又想起某天回到家后,餐桌上摆着的一碗凉透的面。

        他从此畏惧夏天,畏惧夏天的人,夏天的笑,夏天的眼泪,甚至夏天这个季节。

        没有什么大不了,青春期总是充满无稽之谈。舒晚风记得自己那时总是如此自欺欺人。

        他甚至尝试和陌生的女孩子约会。

        最后因为过于冷漠,被人兜头泼下一杯冰水。

        但也没什么大不了,被泼水而已。

        他记得自己那天穿着湿漉漉的衣服回家,照常打开门,照常在门厅换鞋,小心翼翼,唯恐吵醒已经沉睡的人。

        可事情总是不按照所预期的发展。大半夜不睡的夏天欢快地从三楼跑下来,笑容明亮,足以让黑夜发光。他记得夏天姿势懒怠地趴在二楼的扶梯上,如同黏人的小狗见到晚归的主人,兴奋地对他喊:“哥,你总算回来啦!再晚一秒我就睡着了!”

        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寻常的一天。但舒晚风拎得好好的书包,咚的一声,掉在地上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哥,郁郁家人有事出门了,今天是端午节,她一个人过节好可怜,能不能留她住一晚啊,反正叔叔阿姨都不在,就叫她睡客卧好不好?”

        梦境还在继续,舒晚风看着走入房间的夏天和江郁郁。

        他记得这一天父母说去办出国的手续,好像要明天或者后天才回来。他那时不懂为什么手续需要办这么久。后来才知道,伊兰其实去了医院。

        那时的他根本不愿意让外人留宿,但他不想夏天不开心,便答应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关于出国这件事,那时的夏天完全不知道。毕竟只是父母要暂时出国,舒晚风以为自己并不用离开。他会留在国内读大学,照顾胆小黏人的夏天。所以就算晚些告诉夏天也没关系。

        沿着梦境中的楼梯走下去,舒晚风一板一眼地重复记忆中应有的步骤。

        梦里的一切如此真实,空气中的微尘、煤气灶上的火苗、指尖滴下的水珠……他为晚饭而忙碌,但心里知道,接下来马上要发生些什么。

        沉睡中的舒晚风焦躁得翻身,手指痉挛着抓住地毯,醉得晕红的脸颊现出冷汗和惨白,俨然提前陷入噩梦。

        没有人能阻挡时间的流逝,哪怕这是他的梦,他也无法略过现实,仅仅按照自己的意愿编织梦境。

        花房里传来一声巨响,被某种力量牵引着走进去,舒晚风看到自己种的那排玫瑰无一例外倒在地上——泥土四散,枝叶凋零,花朵碎落满地,如同一具具支离破碎的美人玩偶,毫无声息地横陈在案发现场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些玫瑰他养了整整一年。才开花。

        看向离花架最近的江郁郁,舒晚风猜测自己的表情应该悲愤交加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是我推倒的,哥你别生气,我赔给你!”

        夏天挡在江郁郁身前,和记忆中一样,为了一个才认识的女孩子,对他撒谎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拿什么赔。”舒晚风平静地说,无甚感受地重复着早已习惯的噩梦,仿佛只是完成一项任务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看!还有一朵没坏!”夏天蹲着,从满地残片中扒拉出一朵勉强没有碎掉的花,献宝似的递给舒晚风,“哥你看,还有一朵,我拿它当种子,一定能种出一样的花!”

        好傻啊,舒晚风看着夏天想。

        但他无法对夏天严词厉色,“给你了,插到花瓶里,应该还能养活几天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夏天照办,唯恐他发火似的,拉着江郁郁躲到房间里。

        舒晚风便继续去做他的晚饭,然后对着满桌的饭菜发呆。

        他那时在想什么?哦,好像是在异想天开。他希望自己能够悄无声息地潜入房间,看看他不在时,夏天能和那小姑娘做什么事。

        但他没有,是的,他的确没有。因为他早已有所打算。他会等夏天过完十八岁生日,选择天气晴好的一个午后,在温馨和谐的氛围下,袒露自己的心迹。

        三楼突然传来江郁郁委屈的哭泣,“我不要了!你自己留着吧!”

        紧接着,是花瓶掉在地上的声音。舒晚风闭了闭眼,心说这梦境还真是一丝不苟,任何环节都不曾遗漏。

        江郁郁跑下来,莫名其妙地瞪着舒晚风。舒晚风和她对视,半晌后,说:“先吃饭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一桌子饭菜,只有他们两个人吃,夏天不肯下楼。估计是第一次和女孩子吵架,抹不开面子立刻和好。

        吃完饭,江郁郁赖着不动,舒晚风说:“你去楼上休息,我单独和咩宝儿谈谈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夏天小时候就爱哭,哭得急了还会发出小动物似的声音,又属羊,伊兰就喊他咩宝儿,舒晚风也跟着喊。

        只是十二岁后,夏天不喜欢别人喊他咩宝儿了,舒晚风也很久没有喊过他的小名。但当着江郁郁的面,当年的他没有忍住,想方设法强调自己于夏天而言是亲近且特殊的。

        时隔九年,依旧如此,毫无长进。舒晚风感到可笑,为这样失败的自己。

        江郁郁果然愣了,然后沉默地转身上楼。

        不久后,夏天蹑手蹑脚来到餐厅。

        舒晚风在喝酒,夏天贴着他坐下,小心翼翼地问:“哥,你不高兴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舒晚风不回答,反问:“怎么和人家吵架?”

        夏天皱起鼻子来,语气里充满少年的天真,“她要那朵玫瑰,我一开始不给,她立刻生气,我就说给她,结果她又不要……唉,女孩子真难懂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舒晚风问他:“开始为什么不给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怕你不高兴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后来为什么又想给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怕她哭。”夏天叹了口气,沉重之感如同解不出数学题,“为什要哭啊,我都愿意给她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梦中的舒晚风也会闷痛。无论现实还是梦境,他始终比不过一个女孩子重要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敢不敢喝酒?”舒晚风给夏天倒上一杯,“度数不高,尝尝?”

        既然如此,那便让梦境尽快结束吧,让痛苦也尽快结束。舒晚风等着夏天醉倒,等着最残酷的一刻发生。

        夏天从小觊觎舒深的好酒,无法禁得住诱惑,咕咚咕咚灌下一杯又一杯。

        他终于醉倒在桌子上。

        舒晚风继续独自饮酒,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睡颜。

        食指难耐地摩挲高脚杯的侧壁,几个呼吸过后,终于不甘心隔靴搔痒,他鬼使神差地低下头,想要轻轻碰一碰夏天的侧脸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在做什么?!”

        江郁郁果然也走下楼来。

        快点儿结束吧,不要再拖拖拉拉。舒晚风放下酒杯,站起来,一只手抚摸着夏天的颈侧,对大惊失色的江郁郁非常恶劣地笑:“你不是看见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恶不恶心!”江郁郁面红耳赤,气得跳脚,“他是我男朋友,你走开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恶心?”舒晚风缓慢地反问,低头看夏天沾着酒渍的嘴唇,“我可不觉得恶心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江郁郁猛地冲过来,要和舒晚风一决生死。

        喝过酒的男孩子手下没有轻重,本以为只是抬起手臂一扬,但江郁郁却重重地摔到地上,后脑勺甚至磕在栏杆上。

        梦境重复着曾经的混乱,居高临下地盯着擦破手掌的江郁郁,舒晚风无比快意地想,看吧,我又一次推到你,虽然只是在梦中。

        白天有太阳,晚上有月光,无论何时,他都要小心翼翼地藏在暗处,老鼠似的躲避人群。一切一切,只为在偷看心上人的时候,不被发现贪婪的企图。

        可凭什么江郁郁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出,夏天是她男朋友。

        她凭什么?难道仅仅因为,她是女生吗?是天生就该和男生在一起的女生吗?

        “他不是你男朋友,”舒晚风的眼神透出决绝与笃定,“他是我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是变态!”江郁郁哭泣着骂他,“你是大变态!你神经病!”

        梦境忽然扭曲,一片嘈杂中,伊兰脸色苍白地闯进客厅,狠狠扇他一记耳光。

        其实不止一记,伊兰那时正处在发病期,情绪癫狂,拽着他的衣领,打得他一度失去听觉。

        舒晚风记得自己有小声喊过疼,但伊兰没有任何停手的打算。

        有时候舒晚风也会后悔,后悔当时为什么没有锁门,以至于被突然回家的父母撞见那样一幕。

        伊兰暴躁地扇他耳光,咒骂他。那时的舒晚风无从得知一向温柔的母亲为何性情大变。

        舒深和夏一般也在,但他们只是沉默地看着。

        夏一般是来接夏天去南方参加夏令营的,舒晚风记得他冷漠而嫌恶的目光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他是你弟弟,你怎么可以这样欺负他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晚风,你太让叔叔失望了,夏天要是被你带坏,你让我和你郑姨怎么活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造的什么孽,自己是个疯子不算,唯一的儿子也是个疯子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叔叔谢谢你照顾夏天这么多年,但是以后,你们还是别再见面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不是变态,我不是……”被噩梦困住的舒晚风徒劳地辩白着,一滴泪从他的眼角滑落,落在深灰色的地毯上,瞬间消失,没人看得到。

        他的挣扎没有任何效果,反而令自己坠入更深的梦魇中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滚!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,你不是我生的!”

        美国的公寓里,伊兰又在发疯。她摔碎所有能摔的东西,跪在地上,用流着血的双手摸索着碎瓷片,“我要杀了你,我要杀了你!”

        夺下她手里的利器,舒晚风苍白着脸问她,“妈,我真的这么让你恶心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妈妈错了,妈妈错了!”伊兰又来摸他的脸,染得舒晚风脸上全是血,她哭得好像失去全世界,“怎么办啊宝宝,爸爸不要我们了,他骂我是疯子,嫌弃你是小疯子,他不要我们了……”伊兰又哭又笑地亲舒晚风的额头,说出口的话令人毛骨悚然,“我们一起死掉好不好,我们死了,他会后悔的,他一定会后悔的!”

        每天每天每天,闹剧从不间断地重复上演。

        用力握着碎瓷片,掌心全是伤口和鲜血,某些瞬间,舒晚风一度试图听从伊兰的蛊惑。

        但他黑暗的世界里还有一束微光,他告诉自己要为那束光活下去。

        一把推开伊兰,舒晚风踩着满地凌厉的碎片去拿药。

        他知道自己转过身的一瞬间,伊兰会满面狰狞地掐住他的脖子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妈妈只有你了,别怪妈妈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熟悉的窒息感在梦里尤为真实。如同跳上岸的鱼,失去水源和氧气,在恐慌和绝望中发出一声哀鸣,舒晚风骤然清醒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感觉无法呼吸,浑身血液凝固成乌黑冰冷的黏腻毒液。如蛆附骨。

        好在窗帘被清风吹开一角,清晨的光透进来,虽然只有一缕。但这一缕微光驱散了暗夜的恐惧,带来了夏的气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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