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6章 显化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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玄凤在宗门之中,刚烈性急,素为人敬畏,却因弟子过失,领罚跪足三天,白虎身被杖刑,步履蹒跚,仍办事如常,不敢松怠职守。总坛弟子,难免暗中议论,但天心正宗传承数百年,门规的慎密森严,远胜于别派,一旦循章按典,至少表面之上,都自人人凛遵,不敢违抗置疑。

        一晃又半月过去,西京终于有谕传到。为示尊重,由东都徐峙云学士亲自作陪,传谕京官亲上翠云峰,给足了天心正宗的面子。内容也无非是官样文章,既贺金光重掌宗门,又回应湘中拜呈的折子,以一朝两国师大违先例为由,准了流云的请辞,改赠八合自在大善真人尊号,对他温言安抚不止。

        流云力阻师父求死之念,半月里身心俱倦,拜受谕诏时,听到“自在大善”四字,忍不住暗暗苦笑。传谕京官宣旨已毕,客气拱手,说道:“天心正宗德威远被,下官仰羡已久,今日得此机缘,得识两位真人德颜,真是幸何如之。天恩眷顾道门,下官亦对方外之旨颇有所好,却不知能否有幸,与两位真人坐而论道一番?”这京官复姓令狐,单名一个偃,四十来岁年纪,浓眉黑髭,举止甚是干练。

        金光笑道:“令狐大人有意,本座自当从命。”一行人被请入后山别院,开筵洗尘。天心正宗数百年经营,依山为势,规模宏大,任意一处别院,也极尽了林亭之胜。这时罗列珍羞,广邀名士,丝竹充盈,清修之地,更兼有了康衢的尘中热闹,只待钦差过来开席。

        令狐偃皱眉道:“下官奉皇命而来,坐而论道云云,也只私人兴趣,不必劳贵宗门如此费心。”显是有些意外。金光却似在料中,只从容答道:“只是本座私人设宴,非敢以宗门累大人清誉。本座二十年荒于皇事,幸而圣上天恩浩荡,不加责罚。本座对大人的尊敬,便是对圣上天恩的尊敬,断不敢因身在方外,便一切从简,有亏于礼数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当下推令狐偃坐了首席,请徐峙云入坐次席,自己在下首作陪,再将洛中名流一一介绍。某某以诗赋名,某某以易数名,某某以孝廉名,有数人更是令狐偃同乡。众名士向令狐偃见礼,少不得客套一番,一时人人赞词如涌,气氛热闹非常。

        令狐偃更加意外,不豫之色,也更加明显,突然道:“本官少时因灾离乡,连自己,都对乡梓印象模糊,宗主你这一番的细心查访,可委实是下了好大的功夫。不过何必如此?人生天地之间,禀五行之正,便当以向善之心,行正直之事,只须心怀坦荡,一以贯之,便万事不足畏。夫子曰,吾道一以贯之,岂虚言哉!夫子曾问礼于太上玄元皇帝,贵宗与玄元皇宗清妙之旨应属同归,可知夫子之言,也大合适于贵门的修持自省。徐学士,你久在东都,当知天心正宗宏旨,你且说说,本官所言是否有理,是否值得金光宗主借鉴一二?”

        徐峙云坐在一边,微笑倾听,这时也只点了点头,淡淡道:“令狐学士识见过人,精研性善之说,张扬纲纪,砥柱中流,向来令人钦服不止,有所阐说,当然是万金不易的金玉良言。”口中说话,目光微移,正与金光视线触上,似笑非笑之间,几分默契的会意,自二人神色间一现即隐。

        令狐偃自看不出,正色道:“良言或不假,但朝中砥柱,唯有郑左丞可当。世风日下,纲纪不张,内有权奸误国,外有藩镇营私。唯有左丞大人,以一身任天下事,足为我辈楷范。金光宗主,本官初至时,曾言道对两位真人仰羡已久,那也是因为左丞大人,对流云真人的率性天真印象极深,更对贵宗平息湖南魔患一事极为赞许!今日这一场私宴,本官本不当如此喧宾夺主,大发宏论。但我辈以天下为己任,自不敢有感于心,而不宣之于言外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流云一直闷坐主席作陪,听提到自己的名字,才强提了笑脸抬起头来。令狐偃的滔滔不绝,已听得他头也大了,暗瞥了金光一眼,见这人神色从容,再一环顾,四将都未列席,果如先前所说,只算是私宴而已。他心中不由一动,暗想:“这种宴一味排场,闷人无比,被责上几句原也应当。但金光行事慎重,没理由硬找个钉子碰的,他这么干,到底打的什么主意?”

        打的什么主意,直到散席时,流云也未能想得明白,到第二天第三天宴上,他索性不再去想,只眼看着令狐偃的话由多变少,脸色越来越难看。于是便连流云也隐隐觉出,这西京来使,似有话想要与宗门中人私谈,却被日日大宴挤兑得全无机会,更挤兑得,渐渐没了一分要谈的想念。

        终于在第六日上,令狐偃再按捺不住,罢宴坚请告辞。金光又留了一天,才率了弟子,亲自送他下山。令狐偃登车作别时,犹自冷笑不止,向金光说道:“下官二十年前乡试第一,便曾听过天心正宗的赫赫声名。这一趟承郑右丞命传旨洛中,更令下官得以大开了眼界。立朝数十年的国师威仪,嘿嘿,果然不同凡响,不同凡响!只是奉劝宗主一句,如此威仪,徒扰人事,何苦来哉!”

        他拂袖升车,绝尘而去,金光神色自若,再送徐峙云返回东都。徐峙云自车中半探出身子,笑道:“左丞郑宝琛大人,素来持身严谨,有古君子之风,其门生莫不如此。宗主这些天的安排,虽是人之常情,但对郑左丞和令狐大人言,只恐已是失望之极了。”金光仍是从容,只道:“令狐大人修养过人,不喜奢侈之风,但既为天子使臣,便不宜因一己喜好,强令本座削减礼数。并且,在本座而言,有些事当作便做,他人失望与否,却又与本座何干?”徐峙云一楞之下,哈哈大笑,坐回车里,连道:“好,好,有宗主这一句话,秋阳先生几个月的担忧奔走,便算是终有所值。老夫且去了,待再过几天,待令狐大人离了东都,老夫倒真要带上几个好朋友,来陪宗主好好坐而论道一番!”

        车轮响动,御者一声叱,车驾离开。官道上尘土飞扬,又慢慢转为沉寂,金光目送车驾远离,目光深沉难测,伫立半晌,才回身往山门行去。

        刚升未升的冬日,略嫌清冷,金光缓步行着,紫袍宽袖,拂荡随风,并不见多少飘逸。毕竟以国师之尊,对品秩不高的钦使如此礼遇,已是大违常情,门下弟子列队迎送之余,虽不致议论,但对比前些天的严申纲纪,难免会有人神色古怪。他瞧得见这古怪,却不在意,只令四将率门人先回峰上,各归其职。

        他的心思,仍在数日的迎送之上。

        湘中舟行数月,朝中情况,他已揣摩得透了,十七年前先皇驾崩,本该继位的东宫楚王,一夕暴毙。数王争嫡的乱局中,因三皇子韩王已有子嗣,又行年最长,才得以脱颖而出,如愿得了帝位。现在的右丞张天龄,左丞郑宝琛,俱是当时拥立功臣,十七年圣宠不衰。

        只是张天龄虽叩阙上书早年以直道成名,此后却斡旋藩镇,攀附王公,处处左右逢源,褒之者誉为国之大佬,贬之者,视之为泥涂纸塑。郑宝琛则全然不同,平生精通经策论,出身大衍书院,学养震动天下,早在先皇朝时便已被揆为重臣。讲学会上,他与金光这国师有过数面之缘,又曾为韩王诸子少傅,以刚直方正著称于世,这一次来传旨的令狐偃,便是郑宝琛的得力臂助。

        道不同,便难以共谋,何况朝堂之上?张郑党争,已成朝中公开的秘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传旨是官样文章,来传旨的人选,却仍大值玩味。张郑党争多年,张天龄于此事上,甘心拱手退让;而监天司,也没有参与其中,当真是奇怪之极。至于令狐偃,区区几日宴请,便如此不悦于色,几至于拂袖而去?刚直方正,若刚直方正,竟成了清高自负的资本,那么郑左丞这一系,也就可想而知了。大衍书院多年经营,想不到连书院自身,也深陷入党争之中,许多人本色俱失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山中风大,木叶尽脱,只余残枝簌簌。金光边走边自沉吟,不一会,已进了峰顶主院正门。主院二十年里,规模未见大变,这些自小行熟了的径路,他闭眼也不会走偏一步。足下回廊曲折,往左折向再中直行,便是天心大殿,而往右,一进亭园之后,则是宗主四将等宗门要职的别院居所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几名轮值弟子躬身施礼。总坛门人多半年轻,金光固然不识,他们对这复归的前宗主印象,也大多来自多年来听到的评书流言。才归来时的严申律令,到这数日的排场奢侈,与原来随和的流云宗主,当真是颇为极端的对比。而这一切,也足以令弟子参见之时,神态动作,敬则敬矣,却总有些不甚由衷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四十年前,也是如此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默然叹息中,连金光自己,都为之一愣,说不出的慨然,正潮水般涌出,令他一阵莫名的悸动,连心中正推敲的朝廷局势,也陡然变得一片空白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只余熟悉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世上有些事,只可以做,不可以说,更不可以公诸于人前。四十年前他初废燕赤霞,以弱冠之年,抗手妖魔,周旋权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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