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章 四野烟笼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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秋分,天气渐凉,阑京姑水河畔的一间秋兴馆内,屋顶木梁上悬挂着几十个鸟笼,各色鸟雀叽叽喳喳的跳个不停,下方设着七八个方桌,围满了人,喧哗叫嚷声将屋顶快翻了去,靠窗一桌,一妙龄少女正拿着日菣草引逗泥盆中的蛐蛐,只见她身着对襟马甲花绸长裙,脚踏缎面软靴,圆圆脸蛋上一双杏眼清澈娇憨,扯着嗓子叫嚷,整个人朝气十足:“下注下注!看清楚了,我这只腿大须直,已连胜了五场,是个善斗将军!”

        对面男人不甘示弱:“内行的看过来,我这只可是白麻头,青项,皮色好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又不是选羊皮制衣裳,皮色好有什么用喽。”少女俏皮的话语引得周围人一阵哄笑。

        众人纷纷下注,两只蛐蛐已称过重,白麻头被草叶引入了善斗将军的斗盆,两片草叶分别引逗着它们的触须,蛐蛐张牙舞爪起来,颇有几分傲然挺立、雄姿英发的气势,中间隔片被取开,善斗将军看到有“生人”闯入它的领地,顿时勃然大怒,向白麻头冲过去,白麻头体长身壮,全无畏惧迎了上去,两只蛐蛐厮杀在一起,你退我进,翘首昂牙,鸣声鼓翅,犹如摔跤斗士,彰显着雄风,两个主人趴在桌上扯着嗓门为自己的爱将呐喊助威,斗的难舍难分之际,白麻头一个转身,尾巴对着善斗将军的脑袋,抬腿一个后弹蹄儿,一脚将善斗将军踢飞出去,这是用了技巧,看来白麻头果然厉害,观战者一片唏嘘,盆中善斗将军气势已弱,绕着盆底转圈逃蹿,眼看要被咬的缺肢断腿,最后竟猛的一蹦出了斗盆,消失在桌下不见了,剩下白麻头在盆中张翅长鸣十分得意,它的主人更是乐的合不拢嘴。

        一个瘦高个扒开人群,将满脸沮丧的七色拖了出来:“外面有人找你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不去,善斗将军败了,我还要瞧只新蛐蛐呢!”

        一身青衣的吉光站在门外,四年过去,他长高了许多,也更加沉稳内敛,伸出手将面前一只嗡嗡振翅的小黄蜂握住,装回腰间荷包,抬眼看着磨磨蹭蹭走过来的女孩,习惯性的叹了口气:“怎得近日又迷上了斗蛐蛐,殿中议事,随我回去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七色不情不愿的上了马车,扭着头冲躲在远处的瘦高个喊:“竹竿,去找小善,让他在朱提郡帮我寻几只好蛐蛐,若寻得到白麻头、琵琶翅,我就帮他弄张清穹的□□!”

        马车缓缓起步,车厢内发出一声欢叫:“覆盆子果冻!吉光最好了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快吃,下车前将嘴擦干净就是。”沉稳的男声中带着一丝笑意,“这两天有没有惹祸?怎么清穹的□□你也弄得到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五族互通已久,异域宝物已在市井间流通,诚然清穹□□这样的好东西还是不多见的,但对我来说也不是难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是,如今你是阑京的红人,出门在外人人都称一声七姑娘,只是千万小心些,不要暴露身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一直自称是河阳郡人士,那么偏远的地方谁去查证,我越是满阑京不着调的乱跑,别人越想象不到我圣女的身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吉光扬了扬嘴角:“还知道自己不着调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朝歌殿正殿中,主君逢蒙与三公正在议事,七色换上一身常服迈步进来,四位老者颤颤巍巍的起身行礼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正在商议建造仙境书院一事,圣女在旁听听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七色在北面上首坐下,满脑子想的仍是白麻头,好在也不需要她说话,只是当个见证。

        逢蒙道:“仙境创世之初一片混沌,风貌原始族人蒙昧,生存使然,自是先图温饱以求存活,不谈其他,如此历经千年,现下各族已法度完备,繁盛安逸,大概做到了农耕于野,工居于肆,商贩于市,可谓各安生业,共乐承平,如今各族有意要修建一座仙境书院,召六族学子,让士读于庐。中容地处仙境中心,往来方便,是最合适不过的场地,六族学子若在我中容同窗多年,对我族也是极大的荣耀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不错,阑京四季分明,气候舒适,书院建在这里最为合适。”长琴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六族虽已商贸往来,但普通族人还没有机会踏出如意门前往异域,这书院就是互通的第一步,选出六族优秀的年轻人作为先锋走出来,介绍本族风貌,再将外面的东西带回去,这才是真真正正的融合贯通。”风扬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是件大好事,主君只管分派任务,我们三个老骨头还能出力!”姜虎笑道。

        逢蒙道:“寸泓族长已承诺供应木材,昆夷的帝王应诺供应石材,南渊和清穹也会尽力支持,书院的修建我已应允下来,此事关系重大,一定不能马虎,风扬与吉光负责同各族交接,长琴和姜虎监工,我主持族内事务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只是圣女……”吉光一开口,几人都看了过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修建书院这么大的事,堂堂圣女什么都做不了,倒成了你们的包袱,同样都是造福族人,你们忙你们的大事,我做我的小事。”七色心中嘀咕着,撇嘴道:“不用管我,我都十四岁了,能照看自己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第二日一早,七色来到颂日大道自家开的丹青馆,因迷恋市井风光,她缠着三公盘了这铺子,在吉光的提议下开了这间丹青馆,有了四年前卖假货的教训,她不再收来路不明的东西,馆中的画都是自己亲手所作,价格标的随意,碰到投眼缘的连卖带送,只做个消遣,无论富商儒生、武夫僧道、工匠歌女,七色都敞开心胸真诚相待,交了些朋友,吉光在旁约束着,平日里只去些吟诗品茶、下棋射箭之类的文雅场合,倒也没出过岔子。

        刚迈进门,看店的大嫂笑呵呵迎过来:“七姑娘来了,后面刚沏好的茶,这就去给姑娘端一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门前人影一晃,那个叫竹竿的瘦高个走了进来:“七姑娘,昨日回去没有被责骂吧,你那兄长太厉害了,不论在哪都能找到你,像是眼睛长在你身上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现下他要忙好一阵,很长时间都没空管我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真的,那七姑娘这可是自在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大嫂端上茶,取来账本子给七色看,七色随意翻翻放在一旁:“不过几幅画,也不是什么大买卖,就劳烦大嫂费心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哪里,七姑娘绘得一手好丹青,客人都喜欢,卖的很快,只剩墙上这些了,七姑娘有空再画几幅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画画也不能造福族人,总是没意思。”七色叹了叹气,起身拍拍屁股出门转悠了,留下大嫂原地纳闷:“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,怎么总是造福族人造福族人这么大的口气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竹竿满不在乎:“家里条件好,养的天真了些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听说是河阳郡的,那可是偏僻地方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河阳郡很有几个大户人家的。”竹竿急急忙忙喝了两口,放下茶杯追了出去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七姑娘想做些大事,就不能拘泥在这颂日大道上,要去别的地方看看才好。”竹竿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兄长叮嘱过,只能去平日里相熟的那几间会社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七姑娘的那位兄长也是位端着的人,这颂日大道上的会社来往的都是地位显赫的风雅之士,人人恭谨有礼,衣鲜马壮,哪里是普通人的生活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七色停下脚步,“你说的有道理,想造福族人,就得先了解族人真实的生活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竹竿热情道:“七姑娘跟着我走,再真实不过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二人一路来到了阑京西面一处瓦市,内有九个大棚,每间棚内或多或少十几座勾栏,包罗万象,讲史说唱、声乐舞蹈、武戏杂技、皮影商谜、耍剑舞刀、斗鸟弄虫,不论风雨寒暑,白昼黑夜,皆是人流不息,节日时更是水泄不通,其中牡丹棚、莲花棚最大,可容数千人。

        竹竿带着七色熟门熟路走进一个大棚,戏台上□□上身的大汉呼喝一声,口中喷出一团火焰,引得众人尖叫连连,台前用栏杆围着,上面刻有各色花纹,戏台对面设着座位,满当当坐着人,勾栏入口贴着花花绿绿的招子,写着人名戏名,身材曼妙的蒙面舞娘在呐喊声中不停的旋着圈,腰间装饰的亮片舞的飞起,撩拨着人心。另一个栏中只设一桌一椅,衣着破烂的老汉从布袋拿出一只大□□放在木椅上,接着又有几只小□□从布袋蹦出,立在大□□身旁,老汉大喝一声“教书”,大□□便咕咕叫,几只小□□也跟着咕咕叫起来,老汉喊“止”,这□□当即绝声,门口的招子上写着“□□教书”,真是十分贴切,又走到一处,栏里玩的竟是清穹族的射箭,旁边两个壮汉抱在一起摔跤,围观者握着拳头喊得声嘶力竭,寸泓的叶子戏本是文雅,眼前的桌上却扔满了钱币,一局结束,有人欢喜有人沮丧,钱币被拢入一人怀中,转瞬又有无数抛满桌面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这才是阑京,走不尽的花街柳巷,玩不完的勾栏瓦肆,你有多少闲和钱,这里便有多少乐与趣!”竹竿凑在七色耳边道,“这个棚中多是异族传来的玩法,旁边那个棚是一些文人消遣的地方,那里的女子容貌出众,气质非凡,还会琴棋书画,出口成章,那些文人喜欢给她们写诗,早年就有一女子因一首诗身价倍增,总之这地方就是个销金窟,有人一夜暴富,有人一掷千金,许多人甚至久居在此,晨昏颠倒,不知冬夏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都是些没见过的行当,比那些清谈的会社热闹了些。”七色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学几分薄艺,胜似千顷良田啊。”竹竿带着七色寻了一处演傀儡戏的勾栏,坐了进去,艺人戴着狰狞的鬼神面具,拿起树枝在人头上挥舞,驱除邪煞,茶水奉上,两人看的津津有味,竹竿看到个朋友,起身去打招呼,回来时愁容满面,七色疑惑相问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那是我朋友灰鸟,他近日很不顺遂,想和一个姑娘成亲却没有银钱。”竹竿摇头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这还不好办,让他明日去我店中我赠与他,不过两幅画的事,能成全一段姻缘可是天大的福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七姑娘真是个热心肠!”竹竿顿时喜上眉梢,喊来那叫灰鸟的男子,对着七色一通千恩万谢,泪水连连,七色送走了他,只觉自己功德无量,心中十分满足。

        一些算卦看相,叫卖吃食的在人群中穿梭,一个年迈佝偻的阿婆被人群挤,撞到了二人身旁,七色连忙扶起询问,却看到阿婆双手肿的青紫,握着的篮子里放着几把药草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阿婆,你这手怎么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没有别的本事,只能采些药草换钱,可眼睛花了,分不清花草,碰到毒草手就肿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这么辛苦。”七色拧眉,低头从腰间取出一条鞭子放进阿婆手中,“这是我祖上传下来的赭鞭,用这鞭子抽打药草,能分出有无毒性,或寒或热,你拿去用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阿婆连连摆手拒绝,七色坚定的塞给她:“我日后若是要用,自会去寻阿婆,眼下是阿婆最需要这个,拿去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七姑娘果然不凡,哪里来的好东西?那阿婆用几日,也让我用用吧?”旁边的竹竿站在原地感叹不已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当然行了,这有什么。”七色毫不在意抓起一把瓜子,“这几日怎么不见小善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小善家养了几百只羊,前几日被狼群骚扰,咬死十几只,正心疼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七色坐直了身子:“羊对族人生计太重要了,这是大事,我得帮他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那可是狼群,七姑娘有什么办法?”

        七色眼珠咕噜噜转了转,拍掌喊道:“想起来了,我认识一位驯雕人,他有一只罕见的金雕,那可是整个仙境唯一敢用眼睛直视太阳的生命,目光锐利,飞的极快,爪子能刺穿兔子的头颅,捕狼没有问题!我这就去向他借来,给小善送去!”

        说罢抬脚就跑了出去,竹竿玩乐一会,踱步去了丹青店,只见店铺门前,七色跨坐在一匹通体雪白的马背上,右肩立着一只硕大的金雕,引得半条街上的人围着看,威风极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竹竿,小善不是在朱提郡嘛,我这照夜驹可日行千里,黄昏就能将雕送到,傍晚就能返回,此事不能耽误,我这就去了。”七色向竹竿摆了摆手,驾马飞驰而去。

        银杏树在秋日下闪烁着耀眼的金黄,风中传来沙沙的声响,交错的枝杈空隙间露出湛蓝的天空,白云如丝如缕,这是秋天独有的美丽。

        朝歌殿中,七色看看对面黑脸的逢蒙和无奈的吉光,不安的挪了挪屁股,小声道:“我又做错什么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逢蒙叹了又叹,开口道:“我虽忙碌,一刻不敢忽视了你,这几日你所作所为我都听说了,你帮一个朋友驱赶狼群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是啊,狼群凶狠残暴,撕咬家畜,危害族人,本应赶尽杀绝,可惜我不会捕狼,只借到一只金雕将它们驱散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那个朋友住在姑水河支流——湟水的岸边,族中早有规定,河流沿岸不能放牧,你那朋友本就违犯了族规,你还去帮他驱狼,你可知,牛羊以草和树苗为食,将草地和树林变得稀薄,没有了树木的根系保护,支流的河床变得很容易崩塌,在特定季节甚至会引发洪水,危害两岸族人。万物都有存在的原因,狼凶狠残暴就要将它赶尽杀绝吗?可在上古时期,是靠狼群才能维持自然的平衡,让树林有喘息的时间,不会被牛羊麋鹿吃的干净,河岸才会牢固结实,这些都在圣子的著作中,帮助族人不能只靠一腔热血,要多读书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七色听着逢蒙的话,双颊渐渐热了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将照夜驹随意驱使,赭鞭大方送出,声称帮助族人,仰仗的是自己的能力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这都是族中的东西,用在族人身上有什么错?”七色瞪着圆圆的眼睛问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将赭鞭送给年迈的阿婆,本意想帮她过的更好,却不知宝物引起他人垂涎,前去争抢,将那年迈阿婆推倒在地,卧床不起,我派人将赭鞭收回,把事情善后。”逢蒙道,“一条赭鞭能帮得了多少人?若人人都想用这些珍奇异宝走捷径,懒事农穑,贪安苟且,不勤劳作,不治田耕,那中容会变成什么样子?”

        七色面红耳赤,扭了几扭嘴硬道:“我也不是全靠这些宝物,前几日我还帮年轻小伙娶到了心仪的姑娘,这些银钱是我作丹青挣来的,不是族里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娶亲就要心诚,要坦荡,你大散银钱帮他,这是鼓励他好逸恶劳,那不叫庇佑众生,那叫助纣为虐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这也不对,那也不对,活该我就是个废物吗?”七色再也忍不住,肩膀一抽一抽哽咽起来,“我也希望像九位圣子一样聪慧,可谁让我就是个普通人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九位圣子被族人爱戴,不仅因为他们有天赋和神力,更重要的是他们爱民之心发自肺腑。”逢蒙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也是!可我做什么都是错的!”

        逢蒙摇头叹道:“众生真正需要什么,你还是没有领悟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七色起身跑了出去。

        漫步在阑驰道上,回想自己办的那些蠢事,七色脸上红一阵白一阵,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再也不出来,她打开腰间荷包,将意合蜂放了出来:“带着你,像被牵着绳的风筝,不痛快极了,你且自己回去吧。”意合蜂嗡嗡扇动着翅膀在她头顶飞了两圈,向着朝歌殿的方向飞去。

        阑驰道连接着朝歌殿和中阳山,两旁的房舍和树林间隔着一片刚出头的小麦,水潭中的绿翅鸭悠然的整理羽毛,四下景色宜人,道旁的桃树绿叶繁茂,果实累累,七色顺手摘下一个放入口中,滋味鲜美十分解渴,秋风渐渐吹散了烦闷,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山脚下。

        想起上次来这里还是四年前,那是第一次迈出朝歌殿,看什么都万分新奇,此刻却是灰心丧意,七色抬头看看山顶缭绕的香火,迈着沉重的步子向上攀登。

        正午时刻,身边香客往来不绝,七色只静静立着,看着自己仙姿娉婷的塑身,看着高处的圣子牌位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各位圣子,我身为圣女,毫无天赋,本没资格与你们一同立在这庙中,看着那些行色匆匆忙忙碌碌的族人,从春到冬不停劳作,耕种收割,采桑摘茶,纺织打猎,筑场盖屋,年复一年没有闲暇,我却白白度日,毫无作为,实在不知创世神选我是何用意,我究竟能为族人做些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七色上了柱香,出了庙向山下走去,一路到了山脚,突然被人叫住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姑娘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七色转身看去,竟是四年前在此卖酒的老汉,身后的酒摊丝毫未变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老伯,你还在此卖酒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果然是姑娘,老汉我眼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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